圓月
中秋的月亮很圓,這是母親告訴我的。
我們家很窮,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我甚至來不及記住他的樣子。
在父親去世後,母親包攬了一切家務,並獨自一人承擔起養家的責任。
她需要養活我和年邁的奶奶。
母親想著讓我讀書,不走她的老路,除了生活必需以外幾乎所有工資都花在了我的身上。
她有個脾氣很差的婆婆,尤其是父親去世,母親只生了一個女兒,這件事讓她變本加厲的欺辱母親。我替母親不平,卻無計可施。
母親每天早晨給奶奶做好中午的飯菜,騎著自行車帶我去上學。她去工廠上班,下班後踏著晚霞接我回家,然後拖著疲憊的身軀做晚飯。
做完這一切後,她開始做家務,最後挨一頓奶奶的數落。
我們住在一棟出租房裏,搭建簡陋,又破又爛。
這座城市算得上繁華,我們的小破房子被旁邊的高樓擋住,路過的人只能看見光鮮的居民樓,而在角落茍且偷生的我們被深深掩埋起來,仿佛是這座城市的汙點。
我在學校沒有什麽成績,唯一被他人關註的時刻就是上報貧困生的時候。
全班只有我一個人。
我突然有點怨恨我的家庭。
我討厭這樣的生活。
母親不過四十出頭,已然生了滿頭白發。
我們的屋子裏有不少不招人待見的小東西,比如各種各樣的蟲子、老鼠。
我們也同樣是不受人待見的東西。
一天天周而復始地過,日子有一點兒改變的時候,大約也就是每年的中秋了。
母親掙得少,沒有閑錢過節,但她極看重中秋,甚至勝過年節。
那一天她會從小店買一塊月餅,小店很破,只有五仁餡的,我並不喜歡吃。到了晚上母親會搬一個小板凳,坐在外面看月亮。
這座城市工業化,白天天發灰,晚上天漆黑,星星月亮都是難見的東西,不像老家。
我走到母親旁邊,和她一起擡頭看。
什麽都看不見。
母親側頭,掰了塊月餅遞給我。我咬了一口,粗製濫造的月餅在口中彌漫出甜膩的味道,我勉強把一口月餅咽下去。
“中秋的月亮很圓的。”母親說。
她對我說,中秋吃一口月餅,就可以一輩子幸福團圓。
我不太理解,一個從沒感受過幸福團圓的人,為何會堅信於此。
沒有那麽好的家庭條件,我的成績理所當然地落了補課的同學們一大截。我考上了一個普通的高中,而後勉強上了大專。
好像我出生在這個糟糕的家庭就註定我一生都會不盡人意。
奮力奔跑一生,才將將夠到了他人的起跑線。
我在外地上大學,很少回家。我付不起車費,省吃省用的攢錢,在大學裏同樣是被歧視的對象。
只是遇到中秋的時候,還是會買一個五仁月餅,即使並不喜歡。
還是會看著霾中的月亮,思念遠方的母親。
奶奶身體一年不如一年,沒錢去住院治病,給她買藥已經花完了母親本就無幾的積蓄。我再見母親時,她已經老態畢現。
我說不出“再不復從前”這種話,因為翻揀記憶,我竟已想不起母親年輕時是何模樣。
說來悲哀,母親窮盡一生的無法企及他人的起跑線,對別人來說觸手可及簡單無比的“幸福團圓”也如天邊雲月,遙不可及。
我回了家,和母親坐在破屋子外看月亮。
家門口束著白布條,奶奶昨晚去世了,母親很難過。我連夜從外地趕回來,不為奶奶,只為了母親。
我說:“媽,別傷心了,你伺候她那麽多年她還那樣對你,不值當的。”
母親說:“你不懂。”
我懂的。
奶奶年輕時的遭遇跟母親相差無幾。有人身處苦難,得勢時便讓另一人深陷同樣的苦難;而有人無論多難,都不曾丟棄愛心與同情。
母親從懷裏拿出一個紙包遞給我。
我打開紙包,看見是一塊五仁月餅。
母親沒幾年就去世了。
可能她實在是太苦了,上天也眷顧了她這一回,她去世時沒有痛苦,在睡夢中死亡。
每至中秋節,我都會在她的墓前放一塊月餅。
我希望她下輩子可以幸福團圓。
她苦了一輩子,伺候一個惡婆婆,操心一個不成大器的孩子。
她這一生過得很苦,分明沒感受過幾年圓滿的溫馨,卻一生堅信中秋溫暖的團圓。
她只想要一個家,可她淒涼孤獨地,度過了無數個中秋。
她一直在為別人而活。
但沒人願意為她而活。
中秋的月亮很圓,我兒時便知道。
後來我總覺得,中秋的月亮上載著母親。
她會有個家,是幸福圓滿、她夢寐以求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