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

我與妹妹極少見面,因此那天她約我出遊,我驚異地再三確認微信上是她本人,而不是舅媽。這樣多疑並非毫無根據,提醒我跟她時不時尬聊兩句是我的母親常做的工作。母親對我倆的關系比我重視得多,實在是多管閑事。
妹妹是我表妹,她與我的歲數差跟我與姐姐的沒什麽兩樣。我習慣去掉表親來稱呼,並不是因為我們有多親近。那不過是我從小與同為表親的姐姐相處留下的習慣。
過完夏天,她就要升初一了,母親一直說要請她吃飯,再買些開學用品作為禮物,沒想到她先來找我了。於是一切變得順理成章。只是這個年紀,主導約會的將不是我而依然是母親,多少有點怪異。畢竟我小的時候,不到十歲就成天跟著姐姐在外面野了。
去年五一一見,妹妹的身體像一夜之間灌了春雨,我恍然意識到她也是個少女,而不再是個孩子了。但那次,我們其實已近半年未見,倒也談不上什麽“一夜之間”。
十幾歲和二十出頭,正是“年齡差”這個借口不再好用的年紀。青春尚好的女孩,不論在青春的頭還是尾,總能擁有許多共同的秘密——結論是我從姐姐那裏得出來的。可實際情況卻是,妹妹在我面前像對著一個家長,我無需敏銳,便能從言語中感受到她不自在的提防。
此番她主動聯系我,我想多少受了舅媽的指示,舅媽和母親一樣渴望我們常聯系,大概一半是出於對我的關心。我感謝她的好意,不過這種關心實數多余,我的生活很充實,並不孤獨。
她來找我,我無所謂,只是轉頭告訴了母親,仿佛像她即時匯報聯系的動態是一種邀功請賞。母親比我興奮得多,來回讀著妹妹與我可憐到短短幾行的聊天記錄。一瞬間,我以為她又要說那段“要是你們關系緊密該多好”的經典獨白了。
胃別扭地痙攣了一下,為了不讓她有機會開口,我輕描淡寫道:“也不是為了玩。應該是升中學了,舅媽讓她找機會問我點問題。”
妹妹跟我不熟,怎麽可能真情實感地主動找我。
拿回手機,我跟妹妹約了密室逃脫。她從沒玩過,跟我說怕。我說,沒事,姐姐罩著你。她給我發了個親親的表情包。
晚間吃飯時,母親說我一直神遊似的傻樂,問我怎麽了。我說我也不知道,今天老想起來宿舍裏一些好玩的事兒,就想笑。
到了約定日子,疫情突然嚴控起來,母親認為沒必要去密閉場所一待幾個小時。於是二人密室、三人午餐的計劃在母親的建議下變成了三人午餐、三人書店、三人逛街。
見面後,妹妹不肯摘掉帽子,全程壓得低低的。一陣尷尬襲來,之前隱隱的、我不願承認的期待消散殆盡。真好笑,我到底有什麽好期待的?我在頭腦裏搜刮著十來歲的記憶,好找點共同話題,那時的我在喜歡什麽?好遙遠。
我記得,那時姐姐總愛讓我放下別上去的劉海,再看我拿手撩到耳朵後面。她說那樣很可愛。如今我看著妹妹的帽子,看不見她的發絲。
她的眼神平切過帽沿投向我,仿佛要將我的某部分劃歸在指定範圍內,一寸一寸地熟悉。那是一種不對等的凝視,她看得到我,卻讓我覺得她很神秘。
我們坐母親開的車去目的地,路上,我格外慶幸母親是個新手,幫她搗鼓導航、幫她看路況極大地填補了尷尬的空氣。有時她手忙腳亂,我便會望向妹妹,討好地一笑,希望她也覺得母親的糗事好笑,但她只是瞇了瞇眼睛,照舊維持著對待外人的禮貌。
我們去了一家以海鮮和肉類為主的鐵板自助,母親猜測,這樣的店妹妹在平日不太有機會吃。我們讓她點菜,她擺擺手說,什麽都行,聽我們的。可當大盤的肉被端上來,她的表情卻皺了起來。我暗笑,偽裝這件事,小孩子果然只能學到皮毛,語言上可以禮貌遷就,心裏想的什麽卻還是一覽無余。我見她不愛吃,便也把自己面前的這份推開,對母親說:“媽,我也不愛吃。”然後沖妹妹一笑,像模像樣地討論到底有多難吃。
類似的事,當天又發生了很多次。在逛書店母親想給她買些工具書,妹妹卻說自己都買齊了的時候,在逛超市母親想給她買些零食,她卻說自己什麽都不吃的時候…我應和著她的所有話,仿佛這樣便可以成為她的盟友。
我知道為難的是母親,我拿她做了擋箭牌。她成了我無辜的敵人。母親想給她物質上的好意,我則只冀求些許回應。
送走妹妹,母親到底還是說了那番話。我跟你舅舅不夠親,有時候挺遺憾的,希望你能跟妹妹多聯系,畢竟她現在是你同輩之中最親近的唯一一個了。諸如此類。
好幾年了,她提到類似的話時我依然緊張不已。從前我會拼命反駁她,說我們性格不合、關系不能強求、有什麽可遺憾的等等,欲蓋彌彰。我說我不需要,強調我不孤獨,這些行為刻畫的只是心的反面。
沒錯,我從來不是個好姐姐,永遠做不到像我的姐姐對我那樣對待我的妹妹。我只能記得我七八歲時,一邊好奇著嬰兒用品,一邊給尚未出生的妹妹唱歌。
“她能聽得到麽?”我問舅媽。
“當然能了,”舅媽一臉要做媽媽的幸福,“你會是個好姐姐。”
我只能記得十一二歲時,外婆去舅家照顧妹妹,我會跟著去,舅媽總是說:“你以後要常來,妹妹叨念了你一周了。”
那是我們關系最好的時候。
後來的事,我也想講給她聽,但是能嗎?也許得等她再大一些,有足夠的膽量思考生死,畢竟現在,連我也理不清自己的感情呢。
什麽時候,當看到她,我能只感受到純粹的快樂,而不是會想起姐姐?
我不願意聽母親的那番話,一方面是不能擺脫強硬的固執,一方面也怕自己對妹妹只存在卑鄙的移情。越長大,我越恐懼被對方強加了意義的愛。我想愛她,像愛一個獨立存在的人,而不是笨拙地模仿姐姐,繼而笨拙地陷入思念的泥淖。
我像棵傻瓜樹,伸出一根枝葉,卻怕刺痛想要接近的人;意欲收回,又發現不知何時,我再次糾纏於過去的藤蔓之上,弄傷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