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Opposites of Gun

The Opposites of Gun
My life had stood a loaded gun.
Your death will sit for many empty poems.
“槍的反義詞是什麽?”
你忽然這樣問我。
“槍是個名詞,它沒有反義詞。”
我試圖對你講明白這一點,將那些規矩那些標準塞進你奇形怪狀的腦袋裏去。
“名詞怎麽沒有反義詞?”
你不服氣,嚷著反駁道。我也沒想著真能使你意識到語法知識的重要,只是輕輕搖頭。
“戰爭與和平難道不就是一對反義詞?”
“那只是人們認為這兩個詞是對立的,它在邏輯上成立,但在詞義上絕無理由。名詞是不會有反義詞的。你說,我能把和平定義為沒有戰爭,或者把戰爭定義為沒有和平嗎?”
我試圖向你解釋清楚——至少是試圖——但你對著我笑起來,眼睛彎彎,狡黠像只活久了的貓,天真又像還在孕育的無知。
“我也並不是在問你戰爭與和平啊。我是問你,槍的反義詞是什麽?”
“它並不能有反義詞,它自然就沒有反義詞。”
我下了定論。我想我開始不耐煩了,我翻動著手裏的書頁,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響,實際上並沒有辯讀出任何一句話的意義。你坐在房間的那一頭,坐在蓋了玻璃板的木桌前,身前點一盞明晃晃的臺燈,罩著黃色燈罩,使得你很柔和。你背對著窗,影子被燈光投射到玻璃對面無邊的黑暗裏,那些黑暗沖刷著你略微褪色的藏青色毛線衫,沖刷著你長輩織下的花紋,沖刷著你圓圓而乖巧的後腦。但你仍然坐在光線裏,那些光在你身前身後劃出一個圈來,讓我也落到圈外的昏暗裏。我沒有戴上眼鏡,你的面容融化在光線裏,我感到奇異,你的形象近乎消逝,我卻從那熾白而鋒利的世界中瞧見你清晰的模樣,瞧見你魯莽的愛。
你沈默了,大約是很不服氣,然而我自動退出了這場未開始的戰爭,你已經沒有對手了。你將手半縮進白襯衫的袖口裏,把開蓋的鋼筆在指尖轉。我當然知道,在你那老舊的線衫底下,襯衫的胸膛上暈染開一團團墨跡,在水的洗滌裏一遍遍稀釋,邊緣交錯覆蓋。最俗最俗地講,那像你身上開了許多朵水墨的花。但我也無端覺得,那是你滿腔的少年意氣禁不住翻滾洇出來,偏要讓別人看,就如你要把自己裝進一夜的光裏,弄得孤獨好像也冠冕堂皇。
我錯開了目光。我讓紙張在手指底下滑過,沙沙的聲響連綿不絕,使我渺遠起來,我想起雨,新葉的雨,有人在那場大雨裏哭泣,並無悲哀,只是哭泣。眼淚淹沒苦難,公之於眾不以為恥,大膽近乎放蕩。雨是遮掩,是襯托,使那人顯出一種光滑,一種金屬光澤,一種無法抓緊的靈活,使那人有能力給予一種震撼,一種猛烈情感,一種只能回想的神秘。那沙沙的聲音振落在更宏大的共鳴裏,回響再回響,展露一些隱瞞一些,頑劣引人湊近看卻無處求解。厭煩這若即若離的掙紮走遠時再回身,依舊只有哭泣,只有哭泣的判斷鮮明印刻在腦海裏,撥動敲打一顆心。那人就在我面前哭泣,從交織深沈的雨幕裏對我展露窒息般的笑容。我聽見澎湃,聽見壯闊,看見深夜的雨裏光切割出綿連的曲線,前後相綴拉長,看見飛馳的汽車身後掀起一地落葉,追逐卻不曾企及,看見明媚的霓虹燈塗抹濃重的色彩在眾人眼下,在那人身上,在我心裏。
那人是你。
後來我才驚覺那沙沙聲不止是我回憶和幻想交雜形成的,窗外在下一場秋的夜雨,明亮的月光霎時被掩去,但我知道那是一粒種子種在雲的子宮裏,不需交代去向,它會回來,我會看見。你正皺眉望著自己面前的紙張,仍然滿身浸沒在光裏,似乎並沒察覺一場暴雨的降臨。
“下雨了。”
不知道為什麽,我很怕打擾你。你並未有什麽動作,我索性放下手裏裝相的書,我看著你,思忖再出言提醒一次。你就坐在大開的窗邊,卷曲的短發被拂亂了,襯衫後領灌著風,碩大地鼓動起來,像一張帆映著海。
“下雨了。”
冷風錯後延遲地席卷了房間,我不得不再次指明這個事實,但你仍然毫無動作,筆尖在稿紙上勾畫。你有時自我浪漫到使人難以忍受,我所說的話你似乎一句也沒有聽過。
我將書端起來,半倚在沙發扶手上,湊近到房間昏暗的一邊,便離你更遠了。雨聲漸次大起來,使我憂心你會受涼。你單薄,精神雄偉卻像巨人,我不能觸摸,不能接近。我不能再看了。
“是花嗎?”
你忽然開口,使我悚然一驚,那刻閃電劈下來,你被照得耀眼了,可沒有看我。你才慢慢轉過頭來,稿紙鋪陳在桌面上,神色嚴肅。
在閃電和雷鳴之間的寂靜中,你沈靜的目光投到我身上來,我卻看見裏面發生一場山火,一場爆炸,一場煙花。
什麽?
我沒有問出來這句話,霎時我聽懂你跳躍而隱蔽的暗語,在沒有答案的的問題之後接踵而至。二者之間的時間和沈默全都在你的腦海裏縮成奇點。
槍的反義詞,是花嗎?
我不知道,我也沒有回答。我在那段沈默裏啞口無言,這一段沈默在我的感官裏好似永恒,使我的精神飛出窗外。我看見花,公寓樓下的花壇裏有白菊花,銀杏葉被吹落了,蒙著一層水光,夢一般明澄澄的黃;或者快雕落的牽牛花,開得很賤,然而仍然有著生命使它擡頭;還是溫室裏仍在開的那些花呢,草莓的花,西瓜的花,在反季的環境中被勉強著奉出果實;或者房間裏養的蘭花,朝陽窗臺上的長壽花,並不算什麽值得吟詠的東西,世俗得令人作嘔,它們足夠做槍的反義詞嗎?開在硝煙裏,開在金屬的屍體上,開在死亡的眼眶裏。
那雷忽然作怪般劈下來,所以我恍然的神思回到我手裏。你看我,漫長的眼光像宇宙擴張,你不容置喙地摒棄我的現實,你將我拉入一個我無法理解卻永恒擁有的地方。你的手指在空氣中滑動,毫無意義,只是在宣揚一種無法出口的能力。你走在,你站在,你坐在,盛大的光裏,恒遠的夜裏,細碎的雨裏,永無止境的想象和星點閃爍的思維裏。我忽然便意識到了,你並不在指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種花,你並不在說化為齏粉的任何一種幻滅,你是說它們所有,你是說盛開,你是說生命。然而太縹緲,太震蕩,最後出口時人的軀體不能承受無邊,你落實又飄起來。
是花嗎?
我迷茫了,卻又抓著什麽。那閃電再次明亮地劈打下來,將你的狼狽照亮,將我的回避照亮,我看見好沈好沈的蒼涼。你將手臂拿開,任憑自己被雨,被風,被黑暗享用,那盞微小的燈再盛不下你,你是有人的面孔的一朵花,扭曲且超越,詭異且嬌媚。你的稿紙亂糟糟地飛起來,你緊抿著唇角,一刻裏我質疑你還在不在這裏。一個人怎麽能在迷亂的同時堅定,在憐憫的同時熱愛,在絕望的同時戰鬥。你的眼睛濕潤,雙頰緋紅,精神從你身上蓬勃地生長起來,從你胸口墨的花裏抽枝,扶疏搖曳成一個春天。
你站起來,你看著我。
此刻你外顯的形象不再重要了,我心中的一切也不再重要了,你身上一切都是意象,色彩濃重,神情融化,交流凝固成灰燼燃燒,鮮活。我想著。那文藝而不知所雲的句子颶風般席卷我,它叫著。
槍的反義詞是什麽?
我只看見你。我只想到你。你走過來,而我根本不記得你如何走過來,我想太多,又什麽也想不起來,不知自己怎麽落入這個境地。
你說:“也許是花吧,是詩吧,是吻吧,我來靠近你,然而你仰起臉。”
我仰起臉。
你湊近,近到我聞見你領口洗衣液的味道,風的味道,雨的味道,冷的味道。
你又退開,失望一般,你笑。
“是心跳,是你漲紅的耳垂吧。”
你咯咯笑著,好似完成了很偉大的事業,你伸手揉我的耳垂,然後彎腰來親我的耳朵,嘴唇貼到軟肉上。你實際上在更遠的地方,你沒看見我,我知道的。
“如果要我,就把你的耳朵給我吧。”
我受你蠱惑了,我聽著塞壬歌唱,我回答你,應答你,無望追逐還要欲拒還迎,我好卑微,便趾高氣昂地答,追逐你的嘴:“只有耳朵,那便一點血,一點肉不能再多,你要有辦法不動我的血肉而取走我的耳朵,我便將它給你。”
我想說,拿去,都拿去,什麽不能給你。
你的眼睛亮晶晶的,湊到我跟前來,冷的臉頰貼到我的臉側,額頭抵到額頭上。你好冷啊,冷得像是離我很遠,像是不會回來。你拿指腹燙我的耳廓,雷聲隆隆滾過,你在發抖,可你那麽快樂。
“也許答案是聚會,是離別,是我喝下的一杯酒,花花綠綠味道多得令人頭痛。”
過了一會,你直起身來,又搖著頭。那好俗,可我移不開眼睛,我只有看你,我只有你。你依然沒看我,你眼裏沒有我。
你只有自己。
“不,不對。”
你狂躁徒勞地打轉。
“或者旅程?我遇見的所有不同尋常的,我看見夕陽,我可以看十四次,在不同的地方和不同的人,這可以是槍的反義詞嗎?”
“你不要走。”
我猛然拉住你的袖子,你只是繾綣,稍稍推開些,狂熱吞沒理智。
“還是新生?是青春?是我在夢裏看見的眼睛嗎,是我懷抱的熱嗎?”
你皺著眉矛盾,退開距離。
“可不可以是疼痛,是紛亂,是洶湧水波裏扭曲的線條,是柔軟新雪中苦澀的油墨,是春日第一片白樺長成的葉子,是深秋最後一片銀杏拋卻的金黃,是人笑起來眼角一道折痕,是白紙上翻轉出奇跡,是大風吹來暴雨,是端坐穩妥的山洪,是世間經歷磨難的一切,無形中降生又無形中歸來。”
你急躁,來回踱步,你不看我。
“或者寧靜?心靈的寧靜,世界的寧靜,我在徹頭徹尾的無聲裏看見子彈劃過空氣,擊出鮮活的生命,那槍是不是就被削減許多?”
我恐慌。我叫啊,我叫,一個聲音脫離我的本意,我叫你,叫每一個你,在世人罪惡的溫床上赤裸的你,在天堂裏享用安逸吞吃悲哀的你。你裝了那麽多那麽多東西,我怎麽能沒了你。你快看我,你來了,便不要走了。
“你會殺了我嗎?”
你會離開我嗎?
“到底能是什麽?”
你和我對視,同時發問。我們直楞楞地盯著彼此,瞬間就靜止了。我又看到了,你的眼睛裏空落,你的思想落潮,又被月亮拉回來。我看到了,你在看我,視線裏裝一個我,我在你的光裏,你看我,倚靠在綢面的沙發上,袒露胸腹等你射殺,將勛章銘刻在我的傷疤上,血痂可怖地蜿蜒著證明我與你的一切。你便忽然想起什麽,你在稿紙上演練而錯過的,你因羞怯而無視的。你的自我裏有點別的。我聽著你,我看著你,我懷抱你,我潛入,深入,墜入,溺入,我妄想遠離,妄想保全一顆心,妄想燒枯一捧暈染的花。可我只能吻你,吻你指尖一點油墨,耳畔一縷清淚,心口一腔年少。我用吻幫你吃那滿溢的情感,吃那世間的不公,吃那你肯交付的陰暗,吃你燦爛光鮮,滿懷明朗。我也可以吃掉你,你在我的胃裏舒展,在我的腦海裏暢遊,你將整個地完全地支配我,擁有我,為我讀詩,講事。你不必獨自一人,你不必強撐和睦,強裝和善。你將遠離其他醜惡,你將不被偏見和恐懼謀殺,你將在我軀體內沈澱,自由,恣意,赤裸不懼。我用自私囚禁你,你在我胸上溢成罪惡的花。你可以殺了我,現在,立刻,用你所擅長的,殺了我,殺我的嘴,我的吻,我的淚,殺我能拿槍的手。
你只是殺不了我的愛。
你終將殺了我。我不怕死,我燃燒在猛烈的光明裏。可你突然暗淡,突然溫柔,激烈的雷電平復成雨落,你像爆炸的恒星,徐徐地散發一點余熱。我知道你總會再燒起來,可不是今晚了,你有了答案,你眼裏的光由鋒利一步步鈍化,你走過來,伸手將我推倒,你俯到我身上來。你眼底依然浩瀚,卻不再是那個終將毀滅的宇宙——不斷擴張中心只有自己一人。你開始穩定,平和地旋轉,緩和地燃燒,你依然是你,但已然是另一個你了,你看著我,比能說的更多。
“我交給你來選。”
你的稿紙飛起來了,像束縛翅膀的白鴿,像哽住咽喉的夜鶯,一疊白紙在風裏飛起,使人憂愁得遺憾起來。我看見鋼筆字暈開模糊的人物抽象,一瞥就被雨澆濕了。我該去關窗的,你也該去拾起你空白的稿紙,將一腔造作忸怩的情感潑灑。文字像子彈,你是一把槍。
可我們誰也沒有動,我們在一夜暴雨裏親吻,你那只如槍的手點在我的胸膛上。雨是眼淚,是鼓點,是輕描淡寫,槍是激越,是絢爛,是目眩神迷。你將一雙眼睛送到我眼睛裏,我從你的眼睛裏看見一個世界,一個無窮無盡無可形容的世界。你從光裏走出來,你白色襯衫上開著藍色的花,你的吻像蝴蝶撞著我的腹腔,你在昏暗裏拋卻孤獨,你來照我。你將我抵在言語的壁壘上,又打碎藩籬摔進不曾言明的地方。
“我知道了。”
你把這句話吻到我嘴角。
“槍的反義詞是它所指向的一切東西。”
是你,是我,是選擇。
我迎接你的吻,我迎接我的死亡。
文字像子彈。
你是一把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