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與鏡子
看見有人說“這年頭怎麽了?異裝癖搞黃色未成年性行為這樣違法違反社會核心主義價值觀壓根就不健康向上的文字也被追捧。”
因為世界它自己就不健康向上,是你的世界健康向上。
我把這些詞攤開說,異裝癖,戀童,未成年性行為,同性戀,強奸,猥褻,賣淫等等。都有關性,但其實並不是等同的性質,但沒有一樣被社會的道德標準接受。把不被接受都看作一種類別,這首先就是荒謬的。其次,這些詞語都是從現實誕生的,你不在現實中消除它的來源,反而在網上要求這些詞語不能被提起,本質上無別於是個人都覺得可笑的花刺子模。
然後,這些詞語在文字中應該如何被看待。
我們書寫這些東西,不是鼓勵它存在,是因為它自己就存在。就像假如沒有人吃土,今天的文學裏不會有吃土的描寫。不是因為有人寫了吃土,才有人真的吃土,後者是因果倒置的。
我們認識世界的方式一方面是身邊人的話語,另一方面是其他人的文字,身邊人的話語具有相同的偏見,具有相同的偏見時,就不會有人發覺它是偏見。它刻意逃避了一些,忽視了一些,消滅了一些。但話語中逃避的,忽視的,消滅的都僅限於在話語的世界中,話語塑造思想,這些不於你的思想世界裏存在,但你生活的現實世界裏它是存在的。世界不是為你存在的,參差多態就是它的本質,所謂“打開新世界的大門”是偽論,創作不會創造真正的新世界,沒有現實罪惡是因為創作誕生的,再說一遍,這是因果倒置。文字是給你看見你沒到過的世界,朝你的耳朵喊,它存在,你不要自欺欺人了。這就是文字存在的意義。文字給人一種看世界的新觀點,它允許你的思想世界逐漸接納真正的世界,你不能因盲目而相信這個世界是美好的,然後就毫無理智地譴責陰暗,那最終會殺死你自己和你身邊的人。
我們的創作,表達自己的情感和思想世界,我們將自己的世界展開給別人看,以此互相補全自己偏頗的世界。如此無私,如此勇敢,醜惡攤開講,失望攤開講。假如光明和正能量意味著沒有陰暗,沒有錯誤,沒有罪惡,同時以不光明和不正能量規定陰暗錯誤罪惡,那就是把立法審判和執法都抓在手裏,這種光明和正能量就是說得好聽的極端排外主義和剝削工具。
上述論點完畢,我們加上另一個關鍵:把這些事物加給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我個人很膈應,我不願意被這樣描寫,我覺得被冒犯。我作為個人對此是無解的,我尊重我所寫的人物,但要是我成為別人所寫的人物,我自己是很不願意的,這是於情。我說過,愛不能當作所有事物的通行證,不能作為一切行為的借口,愛是無罪的,為愛而做的行為不一定是無罪的(比如說肖戰粉絲這兩天所做的一切)。但我也覺得,當一件事情沒有對他人的生理和心理,權利造成傷害時,它就是無罪的,理應被接受的。這是於理。
那麽現在告訴我,我僅僅創作了異裝癖,戀童,未成年性行為,同性戀,強奸,猥褻,賣淫等等不被你接受的東西,而且你不接受不是因為它反對人類,它甚至正存在於人類之中。我甚至明確提出來了,明確告訴你我可能會冒犯你。你們稱贊的嚴肅文學都沒這麽貼心。
我舉已出版小說的例子,《追風箏的人》當初看的時候整個讓我震驚了。整個故事的開始和線索就是哈桑被強暴,“我”看到了全程,但我什麽都沒有說,我甚至試圖將哈桑趕走,我害怕,我懦弱,我嫉妒哈桑有我父親的稱贊。同性,未成年性行為,種族歧視,阿富汗的戰亂,他媽的把當時十一歲的我的三觀砸得一幹二凈,然後我知道了痛苦何在。“我”移民美國,在成長中逐漸意識到了自己的作為錯誤,它成為我的心結,我在痛苦掙紮中選擇回去,選擇去帶走哈桑的兒子。最後看到小時候強暴過哈桑的那個人成為了塔利班,他將哈桑的兒子養成孌童。強奸,戀童,未成年性行為,民族清洗,看得我肋骨底下都痛。
我“才”十一歲,我看完這本書還寫了篇閱讀筆記出來。太痛了,沒辦法。
故人要“我”回去救哈桑的兒子時,他說:
來吧,這有再次成為好人的路。
腰封上有這麽一段摘抄:
“他知道我看到了小巷裏的一切,知道我站在那,袖手旁觀。他明知我背叛了他,然而還是再次救了我,也許是最後一次。那一刻我愛上了他,愛他勝過愛任何人,我只想告訴他們,我就是草叢裏面的毒蛇,湖底的鬼怪。”
假如你說不能描寫,描寫這些事物就是承認它,宣揚它,稱贊它,那你可能需要重新考個腦袋。
假如你說,我退一步,可以寫。這書很明顯是在抨擊啊,同人文卻把這些當作美好。
我再說一遍,異裝癖,戀童,未成年性行為,同性戀,強奸,猥褻,賣淫等並不是相同性質的東西,一刀切是錯的。所說的“這些”是邏輯詭辯,它們不該被一概而論。愛是美好的,什麽樣的愛都是美好的。愛帶來的傷害,宣傳反人類的觀念才會被譴責。因為那樣的文字沒有意義,它不是在給你展示世界,它是在給你創造更偏頗的世界。
《下墜》這篇文章,寫得美。但它寫下來說,賣淫是痛苦導致的。是因為生活比賣淫更痛苦,不賣淫就被生活折磨至死,所以人才走上了這條路。至於放蕩地接受,只是為了不在日常的痛苦上更挫磨內心。就連姐姐成為姐姐也是世上活得太辛苦,是因為被人戕害的心理傷痕。沒有成年的弟弟對於姐姐是一種安慰,他們是彼此在深淵的安慰。正是因為這種世態下愛的純真,他們才會感到安慰。這種愛當然是美好的,性是表現手段。因為很明顯,在這種情況下的柏拉圖是不現實的,沒有意義的。
我看美劇《良醫》,有一集的病人自宮失敗,向醫生提出閹割自己的要求。因為他有戀童傾向,他說自己看到孩子就無法管控,很惡心。他看了醫生,吃了藥,都毫無用處,他想,幹脆切了一了百了。我忘了為什麽沒有給他做這個手術,最後醫生到底給他治好了,他走出醫院,撞上了迎面駛來的車。
知其不可,唯心難救。
我明確一種行為的罪惡,醜惡和錯誤,假如我去宣揚它,是我錯。假如我用它傷害別人,是我錯。但我寫下它,是讓我有機會寫下它的人錯。虛擬皆出自現實,現實的壓迫導致扭曲,現實的扭曲導致壓迫,沒有誰能幹幹凈凈脫出來。我理解擔心,但你不能將自己偏頗,忽視的世界當作真實的世界,然後指責我創造了罪惡。首先,它可能僅在你的世界中被稱為罪惡,其次,罪惡的溫床是現實,是人心,是能出力卻不出力,是能懲罰卻不懲罰,而不是吶喊著睜眼看看的,吶喊著設身處地的,吶喊著培養同理心的文字。
你往我的槍口上撞叫自戕。我放在你面前一把刀,貼了紙告訴你它會傷你,你拿起來紮進自己胸口,拔出來反手給我一刀,說自己正當防衛。我傷害了誰?我傷害了才有罪,你告訴我,我傷害了誰?
但是翻回去,到底為什麽不願意?
我們的觀念把性當作一種武器。所以我感到被傷害了。
他們把人類的本質當作一種武器,地球上八十億人估計就是核武了。
我們今天要求的不只是創作自由,更是發聲,讓那些偏頗的世界睜眼看看,實際的世界到底是什麽樣子的。我們要求的是世界其他部分承認的自由,這種自由是有代價的,也得有邊界。我們有邊界,但因為不願意付出任何代價,這種邊界是不正常的。至少如此多的人產生不滿,就意味著它不是全然適應的。
假如沒有壓迫,今天的文學也不會以鬥爭為己任。
創作不死,是這個真實的世界不能死,是讓我們眼中的世界更完整的追求不能死,是讓我們存在同理心的途徑不能死。創作死去之時,人類便死去了。
劉慈欣有篇科幻小說叫《鏡子》,講假如能用鏡像模擬整個宇宙的粒子,我們就能看到所有必然的過去和未來。也就是說,我們可以看見所有事,所有細節,也能看見所有隱藏在灰暗中的事,我們有能力發現黑暗所在,有能力消滅罪惡,有能力去除一切隱隱中不合主流,一切都無所遁形。然後他們用鏡像推知了這件事發生後的未來。
“查過了,我們以後的歷史大略是這樣的:鏡像時代在五年後就開始了,在前二十年,鏡像模擬只應用於司法部門,但已經對社會產生了實質性的影響,人類社會的形態發生了重大變化。以後,鏡像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角落,歷史上稱為鏡像紀元。在新紀元的頭五個世紀,人類社會還是在緩慢發展之中。完全停滯的跡象最初出現在鏡像六世紀中葉,首先停滯的是文化,由於人性已經像一汪清水般純潔,沒有什麽可描寫和表現的,文學首先消失了,接著是整個人類藝術停滯和消失。接下來,科學和技術也陷入了徹底的停滯。這種進步停滯的狀態持續了30000年,這段漫長的歲月,史稱‘光明的中世紀’。”
史稱,光明的中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