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鳥與海

有些人像飛鳥與海，本應無關，卻因相遇成為彼此。
在那個夏天我們成為同桌之前，在我恨鐵不成鋼拍她的頭之前，在她拿著鋼筆將好笑的氣話印在紙面上之前，在我覺得有趣所以把故事接下去之前，我們只是五年共處一室，說的話卻拿一只手都數得出來的普通同學。人生是無數奇遇和巧合拼湊成的奇跡，所以我們竟然以一句話相識，又以千萬句話相知。
我曾經只覺得這人是個過分內向的同窗，是十幾年後同學聚會，不，甚至上了中學之後我都不一定能叫上名的少數人。她實在是很害羞，連老師叫她都支支吾吾半天出不了聲音。當時因一點成績過分驕傲的我根本不屑於關註這樣默默無聞的對象。而真正意識到她有趣是因為她把氣話寫成“老孟狼狽地在泥濘的小漁村裏醒來”，我看著她寫，便也執筆跟了下去。那個課間十分鐘裏幼稚的筆跡和措辭歪歪扭扭地挨在一起，我卻突然在罅隙間窺見這個短發女孩沈默背後燦爛的想象世界。
我們在下一個課間繼續了這種小孩子氣的較量方式，接著是再下一節課，甚至是明天。在這樣連綴不成段的字句搭建起來後本來我們兩個人的角力中出現了班裏的其他同學，本來很快就會倒塌的文字塔逐漸蔓延向紙面末尾，簡陋的舞臺間一出大戲正在插空上演。我被她魔力般的文字和出乎意料的轉折拉進舞臺幕後，最終在零零散散幾頁亂文集成的一周後，她怯懦地向我提出建議，眼睛裏都亮著光。
“我們寫一本小說吧。”
我們每人寫一章，如此輪換繼續，初期不交換構思，全靠戲劇化的起承轉合撐臺面。但後來我們意識到這樣的遊戲滿足不了兩個人的野心，於是認真列了大綱，約定好彼此接力。可狀況又出現了，她往往許久才能寫完自己的部分，不像我一夜便結束。我沒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去問她忙些什麽，她怪不好意思地說自己是在上課。我那時自信心還膨脹得幾近腐化，心底笑說這樣默默無聞的人能補什麽課。有一天她帶了補習的作業到學校，我面對著令人暈頭轉向的題瞠目結舌，她卻只是照樣靦腆地笑，一筆筆寫著解題思路。
從那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可能不是自以為的事事正確，還錯得離譜。我停下走馬觀花目不暇接的雙眼，將黏著文字的心神轉移到面前不多言的女孩身上。我看見她雖不言，雖內向，雖在緊逼和快節奏間像只緩慢的烏龜，但卻肯賣力氣，下決心。我看見她的堅韌足以支撐她在一周中夜夜的補課和作業間不怨言不放棄，是她自己選擇接受這些。我是個享樂主義的人，奇怪她為什麽如此拼命，顯得癡傻一般。在我看來她的天賦實在是不如我所贊賞的人，那為什麽還要努力，不遵循命運給的方向。
有一個夏天的體育課她輕輕朝我微笑，動靜輕微如一片鴻毛落地。還好我註意到了她，湊過去和她占了一張椅子看堆積成一團的白雲展示夏日的輕快。閑聊間我問她未來想做些什麽，她笑了笑，沒有看我，卻以一個我沒見過的閃耀的姿態望著湛藍的天。
她說：“我想做國家主席。”
她的衣服被夏風吹得亂七八糟，樹葉窸窸窣窣的聲音間我笑她癡人說夢。她顯得有些羞赧，但還是堅定地回答自己要做中國的第一個女主席。我沒有再笑下去，那一刻我模糊明白少年的向往究竟是什麽東西，又意識到自己站在地下看著她原來是飛得那麽高的鳥，雙翼接得住陽光，我卻以為她是渺小的風箏，線斷了就掉下來了。不謙虛地自言，我以為自己是海，那一刻卻明白自己是困在海灣裏的淺水。
我開始避著她了，畢竟看到真正灼目的光芒，任誰都會下意識挪開視線。我們追求的根本不是同樣的，她為了夢想超越極限也敢挑戰，我守著驕傲連一步也不敢邁，她以未來為希望，我拿天賦作借口。但當我隨朋友一起走，腳步倥傯經過熾熱的盛夏時，我又感到精神上的空虛。人說倦鳥投林遊魚眷海，可海邊大風中少了鳥便沈悶，飛鳥長翼下缺了風便費力。所以我又朝她招手，我將她只看向未來的心神拉進人間。也許是不經意，也許是故意，我如今覺得那也許還出於嫉妒。但不得不承認，當我在她身邊，當我見到她自信，當我見到她歡笑，當我見到我們靈魂之間一瞬的溝通，我有一瞬慶幸自己還不至於麻木和自大到不懂嫉妒。而我，我終於明白世界不圍著誰轉，海岸線不繞圈走，我終於明白如果沒有目的，那人活著無異於行屍走肉虛度光陰，在那之前誰都不能算人。而她，她終於開始牽住很多人的手，包括我的。
小學畢業後我去沈陽試著考省實驗中學，那天還是夏天，陽光刺眼，我在懸鈴木下見到她站在那裏揮著胳膊向我打招呼，蹦跳著活力四射。返程的路上我與她坐一輛車，相識不相識的孩子們脫離了考試的壓力玩在一起，她啃著玉米同我們一起笑得很大聲，車窗外夕陽如虹，下車後我對她說謝謝，她也對我說。
我的眼裏裝下了我曾不屑的人，正如她的眼裏裝進了我。
我如此愛她，愛她稚拙的一切，愛她讓我見識到什麽叫無憂無慮的少年。沒什麽可回避的，沒什麽可擔憂的，我們也許盲目，也許破碎，也許不完美，但我們總會在重復又不同的會面中察覺到一直看著自己的那個人。我們追逐風箏，最後將紙骨架抓在手裏時看見上面寫滿了曾經和現在。瓢潑大雨把太陽沖向人間，瀟灑飛鳥把流雲掂上浪花。所以從今天開始滄青揉進了雪白，從今天開始鯤的身軀掙脫了海洋展翅高飛，從今天開始九萬裏之上的鵬翼紮進漫漫無盡頭的藍。
今天開始我們如飛鳥與海遇見，成為真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