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打撈的浪漫主義


本來想叫浪漫主義的溺亡,想想不大對,浪漫主義死不了,浪漫主義比離離原上草還堅韌不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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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給老師買了新的擴音器,那天我沒上學,基友聊天的時候講:原來那個擴音器也是老師的學生送她的,已經買了很多年了。今天老師來取的時候,發出了啊的一聲。
我說,為什麽是老師自己來取,不是老師上課的時候突然掏出來,然後全班同學一起哇一聲呢。
他說,那也太戲劇性了。
我狡辯,Dramatic近似於Romantic,所以戲劇性就是浪漫的。(我真是新一代浪漫主義先驅)(對,前面括號裏的也是我發給他的話)
他說,那我就是現實主義了。
我憂愁,浪漫主義抵擋不過現實的殘酷,浪漫主義最後都是現實的。
他說:現實地掉入水中了。
我很慌,你要告訴我這是個以現實為基礎的比喻,我現在就讓我的浪漫主義自殺。
他隔了一會回復,哦,這只是對李白死法的一種猜測。
我:我還以為擴音器掉水裏了。
這件事發生在前天,星期一的時候,當時我還什麽都沒想到。昨天晚上洗澡,自己沈進水中,忽然想到這樣一個偏正短語:無法打撈的浪漫主義。
你當然無法打撈浪漫主義。浪漫,兩個字本身就帶著淋淋漓漓的水光,偏偏又像火,思維灼熱而縹緲無影,燒得人渾身癢酥酥的痛。當李白投湖撈月,屈原抱石沈江,浪漫主義的死都要與水有關,沈靜的磨砂質表面上搖蕩出無盡的漣漪,浪漫主義的死給人以無窮的遐想。它不像什麽一般的死亡,它是另一種新生,另一種力量,它會在新一代人對這死亡的想象中重生。只要有想象,浪漫主義就會堅挺而幾近惱人地生存下去。
那不是浪漫的死亡,那是浪漫性的死亡。
有個人對我講話。在大雨滂沱剛過去的夜晚,空氣潮濕如同大霧,濕潤的親吻,黑色的樹影和白亮亮的水潭,天邊一輪初四的月亮,不知為何有人在放鞭炮,也許是春節攢下的。那人說:那棟樓的樓頂,有一個二十四班的女孩子跳下去了。
是哪個二十四班?是哪個女孩子?
我很惘然,我順著那人的手望上去,靜靜的一棟樓,無辜就像一塊石頭,燈光由昏黃到蒼白。是我們這屆的女孩子嗎?可我什麽也沒聽見,雨夜的雨結束後四下裏一片寂靜。好像雨聲奪去了活物的咽喉,它們躲在雷暴下嗚咽。
那人說:我多慶幸我沒有看見那一幕,女孩子,心態還是不太好。
我突然清醒起來,我感到惘然的不是死亡,是平靜的語音語調,是大雨滂沱的夜晚向我提起此事的淡然,是我嘟囔著附和卻無半分感慨的思想。死亡這個字眼已經被我司空見慣,它在我的雜文裏出現,在我的散文裏出現,擔當著厚重的作用,仿佛炒菜下一碗水澱粉,把所有事物都粘成一團糊糊。
有什麽是絕對共通的?在人類的動物之間,在生命和無機之間?只有死亡,從樓上跳下來的女孩子。
也許沒有死呢?
我忽然想到,沒有說她死去了啊,十四五歲的年輕人,與死有什麽關系呢?也許並沒有真的跳下來,她只是站在那裏,感到初夏的風太涼了,於是裹著外衣走了下來。她走了下來,由神壇上回歸到人間,不會因晾曬被單和揭下面紗被上天收回可貴的美。
她如果縱身一躍,像遊魚回歸江海,我感覺那麽不恰當,可又覺得現實主義中又發生浪漫主義的投水。
她伸手觸摸初四的一彎月牙,彎得很純凈,很幹凈。她踮起腳去摸,於是嘩啦一聲墜入水底,濺起的水花觸摸到皎潔的天際。許是會遊泳的,而不願意動,在水底下看月亮和在水上面看月亮一樣愜意。當撈網伸入水底,她便左晃右搖,於是無法被打撈,因為她不願意。
浪漫主義,多麽脆弱。浪漫主義因現實而生,因現實而死。誰會因過於浪漫而死去呢?我好像想不到,又好像的確有。總之,或許,當那潭水擁抱你的靈魂之前,還是仰頭望月更痛快。在你去意已決,不願再回時,我衷心希望你能成為一種無法打撈的浪漫主義,作為一個寓言從古講到今,一種警示性的向往,像圍著鐵絲網的湖水,像遍生荊棘的玫瑰園。不,親愛的,浪漫主義不會溺亡,浪漫主義會死,浪漫主義會重生。但你不會。
人與浪漫主義是不一樣的。李白投湖,屈原沈江,我們可以說浪漫主義掉進水裏了,這個表述本身就浪漫。但不能以為真的,浪漫主義就掉在水裏了。浪漫主義有點混,它才不管誰鐘愛它,它會一次又一次地逃離死亡,卻又借著死亡的無窮盡壯大自己的力量。所以無法打撈,它自己爬上岸來了。
我無法給浪漫主義定義,水或者火,生或者死,二十四班的女孩子,初四的月牙,兩代學生——甚至是兩代人——送的擴音器,他笑我,他說,浪漫主義現實地掉進水裏了。
我去問問別人吧。
你曉得嗎?
曉得是一個粗野的詞,純粹的粗野的詞,然而粗野的詞往往有盛大的生命力,所以我用它支撐一個時代裏將死去無數遍的浪漫主義。
你曉得浪漫主義嗎?
當兩個少年坐在河堤上,一個用帶著鄉音的話去問另一個。少年和少女也可以,少女和少女也沒問題,浪漫主義中性別無意義,或許只是少年粗野得更自在些。天上月光都比城裏清涼,流在彎彎的河水裏,另一個搖搖頭,啐了一口唾沫吐到奔流不息的水流中。
我不曉得。
浪漫主義就掉進水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