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
你知道我不知道能向你說什麽。我也不能裝作我沒有註意到,我沒有在意過,就像我不能裝作我真的有余力去打撈一個人。我形容十四五歲——一個健康迷人的年代。但我知道不是這樣的,也許只是對我來說是這樣的,甚至對我來說都不是這樣的。
我不應該把痛苦當作其他人的底色,就像我不希望其他人把輕松愉快當作我的底色。我明白瞬間的痛苦和重負帶來的創作沖動,因為描寫得太多了,這些文字反過來塑造作者自己。我沒有辦法,沒有能力,沒有責任,沒有義務要求他人改變。沒有人相信我無能為力,但我的確無能為力。
我寫無法打撈的浪漫主義,寫浪漫主義的溺亡與重生,一種殘忍的樂觀精神。但死亡從未征服過浪漫主義,死亡只是浪漫主義的棄子。我懷著多少私心,我不希望你像魚一樣,為了撈月從樓頂落入水底。我抓不住一尾魚。我不明白死的恐慌,我更不明白死的稀松平常。我幻想過自己坐在窗臺上,雙腿在窗外搖蕩,樓下的泥土翻耕過好多次,鮮花馥郁芬芳。我的確試圖這樣做過,可惜每次剛爬上去就被我媽拽下來,怕我太重把窗臺壓塌。
我活得太幸福了,我多明白這件事啊。只有那麽幾個夜晚,我覺得過去十五年的自己一事無成,我看清自己並未獲得的天賦。
所以白日裏我挺起胸膛,我說自己是天才,自己生來智慧,請來誇贊我,請來向我請教。這使我感到優於他人的力量。
我不願意在一個白天想起你不笑的時候,我不願意在一個白天想起你錯失的幸福時光。我甚至不願意承認你在痛苦,在健康迷人的十四五歲。我沒辦法在已知會得到你的回復時在逼仄的聊天框裏寫下這些話,這些從未有過意義的話。我多明白自己的樂觀從哪裏來,我多明白自己的優勢其他人並未享有。
可我不能剝離自己去看你,剝離自己去理解你的行為,你所做的一切。我知道苦難是一切才華生發的起點,我本人舉手發誓。可苦難就是苦難,你不能否認它,拆解它,以為世道所言吃苦是福便真的是福。你所經歷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你會在以後的夜晚夢見,在所有你以為遠離它的時刻察覺到它投下的陰影。
我不能安慰你,不能開導你,不能向你說出任何一句同情。我不願意對你說:一切苦難其來有自。我只能說,忘了吧,忘了吧,就假裝世界從來只有快樂。我這幾年不再看書了,連經典都使我難以呼吸,無法逃離,宿命一般拘束著我的思想,察覺歷史自己重蹈覆轍。我的天性似乎註定我只能將事情解剖最壞的那面,無論結局是否完美。我唯幾讀的那幾本書,寫下來就讓它過去,看玩笑一般提起。
放假時我和長輩在家裏看《超脫》,從十二點到淩晨兩點,其他人在外面燒烤。沈默浩大在白亮亮的房間裏回響,那部電影你看完不會哭,有的只是一種靜默的壓抑,不管結局有多明媚。你將從每一個畫面的暗示,每一句話的內斂,每一個場景的深度中感覺到壓抑,連爆發都那麽吝嗇。看完之後外面的人打進來電話,夏天火熱的炭一下子沖進冰涼的空氣,我身邊那位長輩冷冰冰地怒吼,連爆發都壓抑。
然後她掛上電話,擡起眼睛擦了一把臉,沒有眼淚。我們下一場看了《搖滾校園》,看到淩晨四點。
多奇怪,那麽壓抑的電影,我第二天起床突然感覺自己超脫了。不再想,不再說,一次爆發代替全部傷害,無論對誰。
我自己都想不到,我看《風箏》的最後兩集,整整流了兩集眼淚。第二天起床除了哭到頭疼外毫無不適,爽多了。
我不勸你抑製,不希望你壓抑。如果寫作能讓你感覺更好些,那就寫作。站在天臺上吹風,開窗戶淋雨,大雨天散步(我幹過),想要做就去做。把人固有的自我毀滅傾向往別的地方扔一扔。有什麽可冒犯人的,冒犯我我不看就是,別在別人限製你的創作自由前自己扼殺自己的思想。你不寫是你的溫柔。
我和我媽小學六年過得都很艱難,直到有一天她忽然想通了,不管我的時候我倆都很快樂。前提,我成績好,她不操心。她不再查我手機,不再要求我寫完作業,不再強迫我出門鍛煉剪頭洗澡。不願意上學就不去,困了就睡覺,想要拿著手機都隨便。前提,我成績好,她不操心。
這種關系我會看出來某些很可悲的事實,但我不去想,不去想我就不必在乎。有一天晚上我寫了滿滿三頁紙,聲聲泣血的控訴,然後把它扔到了草紙堆裏。我寫,我的母親很愛我。我感覺自己很快樂,她也很快樂。
上上個學期期末考前我看了半個月的同人文。文章溫柔雋永,心態放的很平,於是最後考得挺好。(你得先復習)
我知道我放棄了一些東西,我知道那些東西漂浮於我的現實生活之上。疫情最嚴重的那三個月裏它短暫地復蘇,但後來又離我遠去。活著並不需要那些東西,雖然很殘酷,但確實不需要。太美的東西都容易讓人憂愁,所以我先放下,有一天我會拾起來,但不是現在。
世界的現實在於,你不能問每一件事情的為什麽,沒人會給你答案。太執著於追求原因時,人就把自己忘了。
我不請你好好活著,我不請你聽我說話。
我請你按照自己想要的樣子,恣意無拘地活下去。
我請求你:
說你想說。
做你想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