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生的故事
我們無從探詢你何時降世,那一刻遠早於我們目力所及。但你我都心知肚明,在這漫長的歲月間,你經歷著無數次戰火紛飛的重生。你的一生,便是由這些傷痕和死亡做註解的。
可人大抵都愛標新立異,當我講述你一生的故事時,我會這樣開頭,一句話便引人側耳傾聽——
我說,你這一生的情人都與你反目成仇,無論過去,亦或將來。
你的第一位情人來自狹海對岸,仰幕你的風華,敬重你的輝煌。當年運渡時,舟楫仍舊,他上岸時身都是濕漉漉的,濕漉漉的衣裳,濕漉漉的頭發。你叫他擡頭,然後見到濕漉漉的眼睛,尚英姿勃發,願含英咀華。你知道他並非不諳世事,知道他暗藏的野心。可你終得他初次見你的眼睛,仿佛由陰雲密布的海上望來,密裏無人的深潭,熠熠閃爍的星辰,都仍在昨夜回憶裏封存。你叫他,孩子。他試圖取悅你,動作笨拙生澀。他擡起頭來,你見到一雙濕漉漉的眼睛,金色衣衫映在他的眼裏。
或許你哽住了,或許你回憶起自己的過去,或許你也曾親吻他的眼睛,領他到顏色素樸的佛寺中看你手栽的槐樹。你告訴他,若是來看你時你不在了,便見這棵樹。你理所應當地認為,自己終會離去的,而你身邊的孩子,你愛著的孩子,終有一天會回來見這棵樹,帶著他後來的愛人,以他濕漉漉的眼睛回想他的純真歲月。你理所應當地想到,他會輕輕地講述:這是我的先生,我的兄長,他睡在這棵樹下,樹上刻著眠龍勿擾。你見慣了風雲變幻,離去與新生。你如此坦然地面對自己的命運,如此平靜。只是,你想,誰會記得你,誰會憑吊你。所以你這麽祝福那孩子,一種殘忍的大度:
君歸時,此樹也應亭亭如蓋矣。①
你稱呼他,你呼喚他,君而非子。你的孩子,你多希望他長成最好的模樣。你的手撫摸他的後頸,他擡起頭看你,眼裏奔騰著你不曾看清的暗湧。你忽然意識到,他眼中的明黃色是自己。不只是盛世,不只是皇宮,不只是瓊脂稻米,不只是繁華幻象,不只是這漫長到沒有盡頭的歲月牢籠。你站在他身邊時,他只是看著你。你終於放他離開,給了他想要的一切。他似乎也從來只想要那些。他來告別時站在庭院門口,恭敬地彎下身子,你端坐在案幾後,閉上眼睛沒有看他。你聽到他輕輕地講:先生,再見。你忽然睜開眼,看到那少年行過大禮後擡起頭來,黑色的眼睛裏你好像華美衣冠裏的一只金絲雀。然後他起身,轉身,頭也不回的遠渡重洋。你院裏的櫻花樹第一年開花時,花瓣落在你書案上。
後來的事,你從不願提起,我似乎也不應寫起。但那樣就無法解釋你右肩上的傷,毀於大火的古槐,枯死在流彈之中的櫻樹。他的確回來見你了,身邊陪伴著來自大洋彼岸比你或他都要年輕的青年。但你沒能如願死在這前,你的老友都已離去。只有仍然永恒的你與你愛過的那個孩子相對。他向你躬下身子,他稱呼你:先生。你知道這已不再是千年前他稱呼你時的意思,你不再是他唯一的先生,你只是他虛偽的禮貌投向的一員,只是他口中任何一位成年男性,一位先生。
那場戰爭有多長時間啊,從前你滿腹飛舞的蝴蝶如今都化作硫磺與火藥。千年後的十幾年,漫長卻足夠你再有一場重生,當你睡下後再次醒來的那個秋天,你看著他從荒原上走來,身後的青年遠遠望著你們。你看著他,看著這個孩子將一柄刀留在你面前,形似唐刀,遍布風霜。然後他轉身離開你的視野。你看見那青年束縛著你過去情人的肩膀,籠過他的後頸,那裏留下了他們給彼此的創傷。青年回頭看著你,他的指尖留一點淺褐色的血跡,像將沈的太陽落在泥土裏。
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你閉上了眼睛。
千年中,你有過更多的情人,陳舊的已經記不清姓名。我便從你舊王座轟然倒塌的那一刻開啟新的一章。那一日距今才不過百年,於你漫長的生命不過彈指一揮間。也許此刻我們可以談論確切的時間了,那是一九二二年。自你北方的凜冬中,新生了紅色的旗幟,眉目英朗的青年。後來你叫他大哥,因你再次的新生比他來得要晚,你虛弱異常,第一次感到惶恐不安。你魁梧的情人,領土廣袤,冷冽的氣候修養他堅韌寡言的性格。你從沒想過,那把來自西歐的火會在西伯利亞的凍土上熊熊燃燒,燒過北寒帶的針葉林,燒進你的心臟。他不像你曾經年輕的孩子,他洶湧不息,瘋狂而決絕,一切掩飾在東方人一般沈靜內斂的外表下,仍然危險,仍然迷人。
他曾經在你北地的風雪中擁抱你,雪花割裂著迷的溫度。你看到他生著凍瘡的手,籠住你屋外一叢火一般的紅梅。他的發絲被明晃晃的白光罩住,仿佛已經白頭。你們是不會老的,他將那頂墨綠色的軍帽又蓋回頭上,你的面前立時少了一顆太陽。那時候日子並不好,你的土地四分五裂,北地先前的統治者死在不會到達目的地的火車上,死在你舊情人,舊學生的手裏。你如此迷茫,該到哪裏去,該拾哪把槍。他從紅梅下擡起頭,他向你伸出手說:達瓦裏氏②,跟我走吧。他笑得生澀,笑得燦爛,自大又堅定,驕傲又溫柔。他從滔天的風雪中向你走來,寬大的手掌攏住你的後頸,他低頭看著你,他說:跟我走吧。那麽荒涼動蕩的歲月,他深邃的眼睛和冷白的皮膚都不像在人間。你從暖爐旁站起來,是與洛神相見,到巫山聽雨。夢中雪花都是白色飛鳥,你與他行走在熾熱的世界邊緣。
於是你便跟著他走了,在戰火中並肩,你拭去他額頭的血。你知道他在看大洋彼岸那個暫時與你們結成同盟的青年。那是心腹之患,是不可預計,是註視深淵時縱身一躍的沖動。你都知道,你知道歷史總在反演,這片戰場上不是盟友便是敵人,你們會分道揚鑣。可你不在乎,他抓著你的手腕,手指在不住顫抖。你們在硝煙和血泊中擁抱,紅星被血跡糊成深褐色,你們誰都不在乎。你們在秋日黎明的荒原上親吻。他在你陷入睡眠時遵守承諾離開,你見到那孩子和年輕過頭的青年,仇敵又轉為夥伴。你閉上眼睛,沒能為國殤哭泣。你夢見槐樹下擡頭望著自己的眼睛,你夢見落日中回望你的背影,你夢見紅梅白雪,你夢見白樺河水。你曾去過紅場,仰頭看廣場上掠過的白鴿。他在你耳邊輕聲唱歌,在你們互相擁抱的夜晚,在你真正走上他的道路後。你們執同一種紅色,與鮮血和梅花一樣的紅色去給舊時代下葬。有幾年,你們到海參崴,到摩爾曼斯克,到葉尼塞河,到伏爾加河,到莫斯科,到彼得格勒,從西伯利亞到烏拉爾山。你們站在貝加爾湖畔向下看透明的湖水,清澈一如他在雪中看你的神態,微微低頭便一去不回,墜入黑暗冰冷的湖底。你們平視向遠方,你情人的胸膛依然寬闊,但你聽得見他肺裏沈積的子彈碎片和瓦礫塵土,那一川之隔的繁華與貧窮將他切割成兩半,你知道的,這頂天的巨人將要倒下,血液流幹前就被吸盡。哪怕沒有人相信,你也見得太多了。你都知道,他給予你的親吻和擁抱,最後都會在貝加爾湖裏沈睡,溫柔被朔風吹向一個沒有他的春天。
你和他的肩膀之間留著一片冰冷的空氣,你們看見鮮紅的太陽覆蓋湖面與山岡。你去握住他的手腕,摸到他新鮮奔流的脈搏。他白金色的頭發在日光中融化,你們都一言不發。你最後吻了他的面頰,這嚴肅的北方人向你笑了一笑。你們在湖邊分手,在一九五五年的春天分手,沒能看見藍色的矢車菊在土地裏綻放。他與大洋對面的青年對峙,你沈默著,沈默著,走過一個又一個冬季。
一九九一年的聖誕後,你敲碎了貝加爾湖上的冰。③
最後我將向你談起他,來自大洋對岸,來自無數時光的間隙。你與他見過許多次,意氣風發,恃才放曠,耀眼好像以為自己是唯一的光。你與他的日夜顛倒,立場相反,世界將你們推上拳擊臺來求得平衡。他與誰都不一樣,無論是你從前的孩子,還是你已消逝的故人。他來自西方的世界,傲慢與自矜通通寫在臉上,不甘於平淡,野心勃勃,毫不掩飾。你在會議桌邊看著他,想起那天在荒原上他作為與你同盟的勝者,手臂橫過那孩子的臂膀。他回頭看你,比起嘲弄更像好奇。你想起他與你的故人隔著海洋劍拔弩張,神經緊張地向彼此炫耀。彼時你是旁觀者,你看出他炙手可熱的權勢下脆弱不堪的內裏,一觸即碎,自己便會分崩離析。
他不喜歡你。他憎惡所有與你同路的人。憎惡來自恐懼,憎惡造就疏遠。即便從未敢看清他,你依然在心底笑他幼稚。當他初次降生時,你正經歷著舊王朝的最後一次輪回。你在強盜的隊伍中見過他,在戰士的屍體中見過他,在喧囂的炮火中見過他。他始終不慌不忙地假笑,滿口仁義道德,人權自由。你看透他深處的腐朽,看透他的虛偽,看透他為利益不擇手段,囂張跋扈,虛張聲勢。你明明都看透了,可他吻上來時,你並沒有拒絕。
在那一刻,你忽然明白了某些宿命。你的學生因你的強大追隨你,你的同伴因你的能力帶你走上他的道路,你看見他們的野蠻與潛力,你們也都因之分道揚鑣。如今你與那青年香彼此註定毀滅地靠近,是自然對人類的詛咒,是你天性的一環。在你漫長的一生中,你從未見過像他一樣的人,從未愛過像他一樣的人。你們將槍口抵在彼此後腰,又在時代廣場的鐘聲裏閉眼接吻,紛揚的金色彩帶落進這個沒有爭吵與攻訐的新年夜。
二十一世紀二十年代的第一夜,你沒有想起從前。
那天稍晚時候你給他唱起一支歌謠,他迷迷糊糊地問你這是什麽歌。你夢囈一般地回答他:是搖籃曲,惡魔。他笑你怎麽不願意接觸西方文化還用這麽奇怪的愛稱,你懶得同他爭辯,唱起另一首歌。他爬起來捂你的嘴,扁著嘴抱怨:為什麽唱他的歌,他甚至沒能贏過我。你便不說話了,你在心裏想,是啊,為什麽最後是你留下來了。你在夜裏望他的眼睛,年輕而世故,狡詐而圓滑。他沒得到你的回應,咕噥著說:我真討厭你。你啞然失笑:難不成是因為我比你更好?
他背過身去不再聒噪,你卻聽見他的心在愚蠢地唱:我怎麽不愛你,我怎麽不想毀滅你,你那麽美好。你活了太久了,他還只是個毛頭小子,怎麽會懂得去愛別人呢?他心裏眼裏都只有自己,只有無用的榮譽,只有悲哀的欲望,只有虛假的輝煌。你背對著他躺下,像一對怨侶。
你並未為自己突如其來的病疑惑太久,你看著偷笑的他,想到他還不懂得引火燒身。這條通往終極的路沒有誰能獨自走完,你看到歷史一遍又一遍重演,你嘆氣,甚至不曾憤怒。你應該在乎,你卻只覺得可笑。你的病調息好時,他開始困難地呼吸,像剛經歷一場浩大的山火,暴雨都未能熄滅從內誕生的混亂。你抱臂看著他,脆弱像一朵朝生暮死的花。你只是不清楚這場無聲戰役的結果,是你目送著最恨的愛人下地獄,還是他拼死拉你陪葬。你不知道,你不在乎。你吻他發燙的額頭,看著他虛弱地擡起眼睛,他說:我恨你,這都是你的錯。你又只是笑,矮身低頭看他幹涸的眼睛,輕聲說:我祝你早些下地獄。他睜大眼睛又要笑你不守本分,你只是朝他搖搖頭,轉身離開了病房。
你知道他會好起來的,以一種惱人的生命力。他不會是你最後一個情人,你也不會是他的。毀滅總是造就新生,你一生的故事由無數相逢和離別組成,永恒以傷痛為註腳。但我仍然浪漫又庸俗地講,我祝願你:
你一生的故事,是血與愛的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