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斯,逝如斯

我誕生於這茫茫塵世之間,自從生,就與這片土地借下因果——這終生終世的因果關系。因為我生於此,歸亦此。
一陣陣嬰啼響徹天空,消散在狼群的眺望之中。我誕生於此,廣袤的草原是我的溫床。就像祖輩世代守候於此,我明白,我的心已經有了它的烙印。年少氣盛,我騎著年邁的老馬,它棕色的鬢毛遮蓋住頎長的脖頸,在夕曛中,我和它踏碎沈默的金光,沒有一步三回頭,奔向遠方……
我停了下來,側身翻下馬背,又摸了摸它堅硬的毛發,然後一個人走向遠方,伴著它悠長的嘶鳴和悠遠的凝視,漸漸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
它該回家了,沒有必要陪我去流浪遠方了。
我看見禿鷲悄然盤旋於天穹,等待著它回到騰格裏那寬廣而又雄厚的懷抱之中。
我轉過頭去,聽見老馬的嘶鳴劃破雲際,在我的心裏留下烙印。
我默默陟遐,彳亍著,我見過了軟紅香土的都市,也經歷了紙醉金迷的日子;我見過了滿目荒涼的廢墟,也經歷了露宿街頭的生活。歲月也滄桑了我的面孔,原本嘴邊柔軟的絨毛已經變成胡茬。從白河夜船到老練於紅塵間,我已經記不起走了多遠了,只是一直在往前走著,跨過了山川風河,邁過雪原冰川。
     後來,我拖著腐朽的身軀停留在海邊的村落,聽著潮汐漲落的呼喚。我將手掌伸向世界,於是手背親吻厚土和洋流。
     我躺在松軟如懷的沙灘上,蚌殼中的珍珠投來好奇的目光,依偎身旁,於是混著沙粒的珍珠將我掩埋,我躺在徐徐崩塌的沙土之上安眠。
     當我再次醒來,冰涼的流水緊貼肌膚,就像身體裏不斷奔騰的血液那樣溫暖,我潛伏在海洋的深處,看著被掰成一片片的夕曛落入海底。我往往會偷偷拿走一塊,放在頭頂,就好像它曾經在我的心裏。
     我浮上海面,水柱噴湧而起,在晼晚的烈焰中拉開夜的帷幕——那時塞壬會唱起縈繞的歌聲,吸引迷惘的來客沈溺。而我也只是看著,不做聲響,緩緩沈入海底,因為我生於那裏,自然也要歸到那裏。
     億斯萬年,當日昳的夕陽再次點燃天空與大地,當破碎的橘色再次跌入海底,我卻已無力掙紮起,盡管浪花如何努力托浮,我也只是笑笑,用盡全力落下尾鰭,然後任憑身軀沈入海溝,擁入那片如斯暖陽的懷抱裏。
    濺起灰塵的身軀緩緩離去,裸露的骨架撐起一座城堡,又會喚起誰的驚喜。
    久久回蕩的聲響始終消散不去,我又突然想起,它回到了生的棲息地,我也該邁上回家的路途。
    於是雙鯉親吻我的腳踝,試圖將我打撈起。
    於是我穿過幢幢人影,又聽見那匹老馬的嘶鳴,也看見狼群擡頭時,那聲嬰兒的哭啼在空中凝結成梯。
我笑了笑,站起身來緩緩走去,禿鷲站在我的肩膀上低鳴,訴說著思念的回憶。塵鞅千百緩緩從身上脫落,我慢慢奔跑起來,奔向騰格裏的懷抱中去。
像是草原那樣溫暖,像是海洋那樣厚重的懷抱,我生於斯,終亦歸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