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的宣戰
“夏天是個浪漫的季節,連風都是熱情的。”
至少許皓是這麽認為的。
眼前是破敗雜亂的住戶區,在昏暗的小巷交接處,隨意支起許多老舊的小攤。
泛著金色光澤的油條,被濃稠湯汁包裹的臭豆腐。那些剛宰殺完的雞鴨,被隨意的扔在地面。
未放凈的血液匯入破損的水泥地面,一抹新的色彩在水窪中渲染開來。
食物小吃的香氣,巷口肉鋪中的淡淡生肉味,禽類腐爛羽毛和燒開瀝青的味道,這些無孔不入的味道盤纏在小巷之中。
“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
是多浪漫的人才能想出這般美好的句子。
許皓的嘴角不由勾起一絲孤度。
“能撫凡人心的,也只有手中的幾兩碎銀罷了……”
隨手整理了一下挎包,拍了拍身上廉價西裝上不存在的灰塵,昂起頭踏上了小巷之中,朝那個記憶中的小院走去……
自從奶奶走後,自己已經三年沒有回來過,這個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承載著自己整個童年和少年的小院。
還是老樣子,小小的院子被籠罩在一棵大榕樹的樹蔭之中,往日裏今人心煩的蟬鳴,今天聽起來多了些激昂……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院中榕樹下的石凳上,一個黝黑滄桑的身影靜靜坐著。
看著開門的許皓,黯淡憂愁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光芒,但很快又掩飾下去。像是放下什麽一樣,直了直腰,老實憨厚的臉上露一股子嘲弄。
“肯回來了?大學生,每年放假俺都會在這等上幾天,今年總算等到你了。”
“區區三年而已,我也等了幾個三年。”
聽著許皓面無表情的回答,讓那個已經鬢生白發的中年男人楞住了。
掏出皺皺巴巴的半包煙,從中取出一支,點燃,叼進嘴裏。頹廢的靠著榕樹,仰著頭看著被樹蔭遮擋的天空。
被煙霧籠罩黝黑的臉上,閃過陣陣復雜的表情。
一支支煙在指間燃燒,記錄著時間,兩個男人沈默著站著,像一場無聲的交鋒。
當最後一支煙燃盡的時候,像是沒有了依托。
中年男人露出了愧疚的神色,用鄉音緩緩開口道:
“娃啊!達知道你怪俺,可俺也是沒辦法。你從小就懂事,也為達爭氣,俺們父子間能有啥深仇大恨?俺就問你一句,你還聽達的話不?”
許皓看著眼前這個陌生中帶著熟悉的父親,失望的垂下了眼眸,緊握住雙拳,不讓自己的身體顫抖的這麽厲害。
“你讓我聽你什麽話?”
“達說你都是為你好咧,你畢業三年了,達也沒要求過你啥。你不回來也沒事,可現在你都二十四咧,也該……”
中年男人試探著開口,仔細的觀察著許皓的反應,想從中看出什麽。
“直接講吧,我要做什麽?”
許皓粗暴的打斷了父親的話,深吸了一口氣,院門口燥熱的空氣襲卷入鼻腔之中,心頭的煩躁像火一般的燃燒著。
突然覺得夏天也不那麽美好了,那個曾經屬於自己和奶奶的小院,一度是自己的驕傲。
留守又如何,在自己心中,別人家的空調比不上自己家的小院。
別人家的父母會買甜甜的雪糕,可奶奶浸在水井中的綠豆湯才是最好的解暑甜品。
也曾經在這個小院中等這個男人,從童年到少年,再到離家。
可現在他才來了,像年少時無數天期盼的那樣,可自己現在已經不需要了。
反而像是一只被侵入領地的野貓,驚恐又憤怒。
他也在等,等父親講出那件事。
在等一個機會……
一個宣戰的機會……
一道院門將兩代人隔開,院內涼風陣陣,院外炎熱異常。
此時身為父親的黝黑中年人仿佛勝券在握,端坐在石凳上。身為父親,他知道暴躁是妥協的前置條件。
輕蔑的看著許皓,那張一輩子都在唯唯諾諾的臉上,露出了一種獨屬於父親的倨傲。語氣中有些恨鐵不成鋼。
“知道你在外面混的不好,我早就說過你這個大學,上了也白上……”
“你也老大不小了,該定門親事了,鎮上有家姑娘條件不錯。上過高中,今年二十五,人也踏實,適合過日子……”
“你今年娶了媳婦,明年生個娃。以後咱爺倆攢點錢,在鎮上弄個店面,你也收收心……”
父親黝黑的臉上閃著紅潤,常年滿是憂愁的雙眸中,噴湧出強烈的某種叫做“希望”光芒。
許皓不由得泛起一陣悲哀。
父親對自己的感情很怪,是一種父親對兒子的使命感和責任感,更像是動物間的哺育之情。
他想培養的是:
一個能撐起一個家的頂梁柱。
一個承擔起姓氏傳承的男人。
一個將家族延續的繼承者。
父親對自己感情上的需求近乎於零,同樣對自己情感上的投入亦是如此。
可無論是誰,面對這樣一個具有強烈使命感的男人,心中都會有些不忍的。
許皓知道,他不能去繼承父親的意誌,去走父親走過的老路。
為了一句合適過日子,和一個認識數月沒有感情的人攜手余生。
為了穩固婚姻,在什麽都沒有的年紀生一個孩子,再給他一個孤獨的童年?
這些像刻在某代人骨子裏的傳承一樣,結婚生子,傳宗接代永遠高於一切。
許皓沒有多說什麽,他知道沒有爭辯的意義,一腳跨進了院中,走向那方石桌。
將肩上的挎包打開,放在石桌上,裏面是一堆紅色的紙幣。
“這三年我賺了些錢,五十來萬,這有三十萬,給你的……”
聽著許皓冷靜到不帶一絲感情的話,男人沈默了,摸了摸口袋,只有一個皺巴巴的煙盒。
許皓把一包煙塞進父親粗糙的手裏,直視著那雙深沈憂愁的雙眸,堅定的開口:
“我有能力決定自己的人生,我也有喜歡的人,你叫了我好多年的“討債鬼”,現在我來還債了。”
男人握緊手裏的煙,顫抖著想打開,看了一眼煙盒。
眼中閃過一絲欣慰,黝黑的臉上露出掙紮,將煙放入口袋中,訕訕的開口:
“這煙俺抽不慣,留到年關待客咧。這錢俺也不要,那有娃還自己達債的。達以後不說了,你收好,外面用的上。”
許皓眼中閃著淚光,轉身走向院門。
“爸,你抽吧,今年我回來帶兩條給你,放心吧,錢你拿著。別去工地了,回來幫我開個店,萬一我混不下去,回來有個收入來源。”
黝黑男人看著離開的許皓,低著頭,擦了擦眼眶。
三年了,這小子終於肯叫他聲“爸”了。
這一天到了。
在他宣戰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