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蟬鳴
【一】
第一次在學校聽見那種琴聲,是一個冬季晴朗的夜晚。那時室友剛剛結束冗長的夜聊,空調外機的冷凝水無規律地敲打在不銹鋼護欄與塑料屋檐上,更像打在我內心的湖中。一時間我無法捉住睡意,正如東升哥難以捉住溜進他蚊帳裏的蚊子。細聽,也只有無規律的噪音,冬天的暗夜似乎總是這麽死寂著,無一絲生機。
然而一個音符出現了,極微弱,室友吵鬧時我完全無法感知到它的存在。聽上去那位高三男生離我很遠,可能在四樓以上吧,吹的是放慢且變過調的《Lemon》。我猜他躺著,慢慢地吹奏,平日裏聽重金屬的哥們拿下耳機,一起聽那首憂傷的歌。那曲口琴給我的感受是惆悵又迷茫,但很放松,不像是正襟危坐地吹出來的。總之,那首歌結束後不久,有幾個男生開始用粵語唱《海闊天空》,很明顯有一個人的發音不太正宗。據說在廣東,每次送別時總有人唱《海闊天空》,初三我畢業時驗證了這一點,不知高三的他們是否會想到,這首在冬季無意間唱出的曲調,在不遠的夏季可能會成為他們的離歌。
離別與相遇一樣,適逢其會,猝不及防。一語成讖,從來都沒有什麽稀奇。
正如我如今的高中生活,是我初三是未曾設想過的;正如他們即將面對的新高考,誰都不知道下一道立體幾何會不會配圖。
【二】
自從在那個冬夜聽了那曲《Lemon》,我曾動過買一個口琴的想法,就像阿王那樣。在課外班的間隙她掏出各種各樣的樂器:吉他、尤克裏裏、塤、卡林巴琴,口琴……當然她最擅長的還是鋼琴。於是我們在琴房裏合奏《新寶島》,她彈鋼琴我吹口琴。那真是一次奇妙的體驗,在這之前我從未演奏過吹奏樂器與管樂器,當我吹出第一個音,它便完完全全地將我吸引住了。
總的來說,我與阿王吹口琴時,我所感受到的完全是——快樂。《新寶島》的旋律本就活潑,多用跳音與連音,阿王頻頻點頭,我也前仰後合,除了有時找不準音之外,一切都很美好。
或許是這兩首由口琴吹奏的曲子給了我放松的印象,在我不得不跟一群強大自信且陌生的同齡人去中大參觀時,竟萌生了找阿王借口琴的想法。
我在六年級才學會怎麽緊張,又用兩年半忘記它,頑疾在初三下學期發作,此後幾乎沒再反復。但這一次,我格外緊張,想象力不去拿來分析立體幾何,卻用來想象我在兩天一夜的旅途中即將遇到的種種尷尬場景。尷尬的核心只有兩句話:“喲,是你啊,好久不見,這麽拉了啊?”“喲,從哪兒混進來的?這成績,還配參觀中大?不如去留仙洞轉轉!”留仙洞離我們這兒不遠,常被阿May拿來教育我們:“這道題咱班沒人錯吧?留仙洞的學生都會!”可想而知,我害怕嘲諷,更害怕同情。
哈,我忘記了,不會緊張的根源是徹底的自卑——我無足輕重,無論我做什麽,大家都不會在意我,所以我盡可以放手去做我想做的事情,反正沒有人認識我。因此,就算這次參觀中幾乎都是陌生人,我的自卑令我終究還是無法將它當作一次普通的遊覽。更何況,那些我曾經的初中同學,見到我的第一反應一定都是同情——令我惡心的東西。
五月將近,我的焦慮更深一層。他們學校剛考完期中就去外面遊玩,而我還要獨自準備五段考,本就不愛說話的我雪上加霜,只想著快點拿到阿王的口琴。
這麽想著,我就在春末的夜晚做了個夢。夢中是中大遊“兩天一夜”的“一夜”,地點是初三畢業遊“兩天一夜”的“一夜”裏的小酒館。場景一模一樣,長桌在酒館內舞臺的一側,臺上是一把吉他與一個話筒,很適合一個人彈唱。我夢見那群人慫恿著我唯一的朋友——我在這兒唯一的老熟人——上臺彈唱,整齊劃一的掌聲與呼喊將她推得離我更遠了。作為局外人我沒吱聲,只是輕輕地給她鼓掌。那個位置真的很適合她,技術又好,人又大方外向,我很期待他會唱什麽。於是我努力地試圖看清她,後者則不慌不忙地調弦,試音。
頃刻間她擡頭,想必彈唱即將開始。第一首曲子很快結束,人群中有人大聲表達著對她的喜愛,很符合她們學校開放的風格。我依舊沈默著鼓掌,但她接下來就點我上臺,跟她一起唱歌。那一刻我懵了,幾個女生紛紛往我這邊探頭。她們不認識我口罩下的面容,更想不到我的驚訝與不解。
不知怎的我就到了她旁邊。“你想唱什麽?”看著她的眼睛,我瞬間進入狀態,答案脫口而出:“《Baby ,До свидания(達尼亞)》”
這首歌我只聽她用電吉他彈過一遍,在夢裏她彈的雖然是民謠吉他,但也很流暢。間奏處我不知從哪掏出一只口琴,吹得前俯後仰,完全忘記了自己在幾十個陌生人的註視之下——當然,近視的我一旦站到臺上,便再也無法看清那些面孔,不管陌生與否。
夢戛然而止,我發覺自己仍躺在學校宿舍的床上。意識立馬清醒,洗漱與往常一般迅速,夢中的口琴聲卻遲遲沒有消散。那天課間我跟室友江姐提起這首歌,邊在教學樓間散步邊旁若無人地唱著。我心裏的口琴響了很久很久,那旋律叛逆自在,滿不在乎的態度漸漸消解了緊張。
然而,就在我將要拿到口琴的那個周五,廣州新增了一例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病例,中大遊取消,我自然也沒有借到口琴。
【三】
我想,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聽見口琴聲了吧。
此刻高三的男生們剛剛結束瘋狂的吶喊與《開心往前飛》的高歌。誰都知道,他們要高考了,馬上我們也會經歷他們的這段歲月:為成績而焦慮,用其他一切來消解,最後在狂放的呼嘯中起飛,如初三時我放飛的紙飛機,隨風飄向誰都無法預測到的地方。
廣東新增的疫情令我們失去好好告別的機會,那首屬於他們的《海闊天空》,我是無緣聽見了。
擔憂著現在的他們與一年後的自己,我又一次感到了久違的恐懼。
是了,是了。
正是初三最後的那段痛苦的日子,正是那難以名狀的深切的恐懼,還有大聲呼喊出什麽的欲望。那時我被扼住了咽喉,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半空,墜落時刺穿我的腹部,分不清那幾條淺粉色腸子叫什麽名字,殷紅的血讓傷口血肉模糊,深深淺淺的紅分外要好打成一片,暈暈乎乎的大腦卻無法理解這群家夥發生了什麽。
早已明白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本以為高二的生活足以臨摹那幾個月的痛苦,殊不知當六月來到,蟬鳴正喧囂,那種異樣再次侵襲我,我才發覺之前所有的防禦與抵抗都是那麽可笑且無力。
我沒有變,仍舊弱小自卑,沒有演奏自己喜愛的音樂的自由,沒有站在她身邊的、選擇的權利,更沒有美好的未來。
沒有未來。
“其實你我都一樣,終將被遺忘,郭源潮。”
——不對,蟬鳴之下,好像有什麽別的?
努力傾聽,居然是高三男生的口琴聲。
……還是離我太遠了,捉不住曲調。能聽清的只有時隱時現的“la”“so”兩種音。《送別》,亦或是《友誼地久天長》?可惜,還是聽不出來。
只響了幾聲,我便只能聽見蟬鳴,與空調外機冷凝水拍打在塑料板上的聲音……
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四肢已經發麻了,這樣是絕對睡不著的。
但又有什麽能讓我放松下來呢?
沒有雨……沒有琴聲……
只有無法逃脫的夏夜,無力阻擋的結局,無疾而終的青春,無處不在的,夏夜蟬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