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麽說那句話

前幾天在一個會議的學生論壇上對我以往的研究做了個系統的總結報告。最後提問環節,我似乎有點表露出想離開學術界的想法。會後不少老師和同學來找我談,大部分老師的意思都是勸我不要這麽做,甚至有老師說“你這種天才離開學術界就廢了,公司只會把你當賺錢的工具”。
本著尊重的原則,大家來勸我,當面我肯定是點頭+嗯嗯。另外暫時不搞研究確實也只是我一個不成熟的想法,有些地方還需要考慮。不過既然我有這種想法,肯定是有理由的。為什麽我會這麽說呢?
在進入英才計劃之前,我就有一些“學術成果”(否則也不會上來就拿個很高的title)。不過那時候,我的成果都是我自己一個人感興趣做的東西。做的時候並沒考慮太多“做這東西到底有什麽價值”之類的問題(只是最後發現確實很有價值,所以發了還不錯的文章)。進入英才計劃之後,學校答應給我一個讓我全權負責的實驗室,我是很高興的。因為這樣就意味著我將擁有更多的資源、更好的平臺來做的我研究。
但是得到的東西都是有代價的。進入學校沒幾天,PI群裏就發了一個考核的表——讓各個實驗室負責人填下組裏去年都發了什麽文章。因為去年我還沒來,文章的單位不是現在的學校,所以我什麽都填不了。但我意識到,這裏真的是有考核的。雖然我是英才計劃來的,不會因為考核不過關就被開除,但每年都讓填寫個表,無疑是一把無形的枷鎖——等明年填表的時候,別人都有好文章,就你沒有,別人會怎麽看你?這種名譽的負擔已經很重了,其它正經博士進來的助理教授更是要面臨非升即走。所以每天怕發不出文章明年被掃地出門,惶惶不可終日。
來了一個月之後,系主任找我聊聊想做什麽。我說我想做單目的視覺動作捕捉。他說:“攝像頭這麽便宜,多目更精準,單目算法有什麽用呢?”有什麽用呢?是啊,確實可能沒什麽用,但我就是覺得好玩。可是到時候寫論文,Introduction裏你總不能說“好玩”吧?你得講個故事,說明你這東西真的有意義。當然了,動作捕捉並非發不了論文,恰恰相反,視覺動作捕捉是當年CV領域的熱點——因為可以讓深度學習秀肌肉。有另一個老師知道這情況,來跟我說,這個方向競爭太激烈了,你在咱們學校做這個容易跟大組撞了然後被人幹死……這也確實是實話。所以最後我放棄了這個課題。
這件事讓我意識到,我現在並非像以前一樣是一個獨立的研究者了,我是在一個體系裏。在一個體系裏做東西,必須得考慮其他人的看法——包括這個東西能講個什麽樣的故事、現在熱點是什麽、別的大組在做什麽、會不會被別人幹死……我不能再由著自己的性子,想做什麽做什麽。
另外我發現的事是,有了實驗室之後,我就要對實驗室的學生負責,這樣很多事情就不會像我想象的那樣運行了。比如之前和實驗室的同學參加比賽,我想了一個很好的idea,實現出來之後也有很好的效果。那兩個同學問我能不能發論文。發論文當然可以,而且可以發很好的論文。但是他們倆的意思是,他們馬上就要申請研究生,現在履歷裏就需要文章。我說:“好吧”,然後我們很快把這個結果整理成文章,找了個很近的會議投了出去。其實這篇文章值得更好的地方,但我不能阻礙同學們的前程。以至於後來很多人聽我講這篇論文,然後問我:“這麽巧妙的idea,怎麽就發了這麽個不在CCF列表裏的會議?”我只能神秘一笑。
這件事其實無所謂,但讓我比較難受的事是去年學校評獎,很多組裏的同學需要論文加分,紛紛來找我。於是那段時間我組成了論文工廠,各種不打算用的陳年idea都被挖出來寫了個文章然後投到了能很快發表的期刊上。其實那些雞毛蒜皮的論文完全達不到我對自己的要求。但因為確實我也參與了,所以也必須在最後加上我的名字。有人說我可以拒絕,確實,但每當我想到網上的各種禽獸導師事跡:按著學生的論文不讓發、不讓畢業……我就實在說不出拒絕。而且很多同學會說:“你確實不差這一篇垃圾論文,也看不上獎學金,但是我們在乎啊……”面對這種話,我能怎麽拒絕呢?
另外,我以前從來沒想到,想在學術界混,居然要寫這麽多材料。各種項目申請書、基金本子、演講的PPT還有講稿……每到申請紮堆的時候,我就心力憔悴。而且經常會有老師在我耳邊說:你寫的這個不行、得有邏輯、得包裝、得顯得高大上、又得讓人家一下就能看懂……理論的得落地、落地還得緊扣國家戰略……可是我覺得這東西已經有足夠的價值了,還非得把人工智能區塊鏈智慧城市一帶一路都加進去弄個滿漢全席……真是幼稚又低級。評委沒有鑒別能力嗎?他是腦癱嗎?因此大部分時候交上去那個東西我都覺得臭不可聞,一眼都不想再看。還有一些老師想把他的項目掛靠到我們組,我一看,都是八百年前就被研究的差不多的東西。這種東西還拿去申請,你的學術品位在哪裏?可是後來我可悲的發現,很多老師其實都缺乏學術品位。
有人說:這只是個階段性的問題,等往上爬之後就不會有這種情況了。可是真相恰恰相反,你的級別越高,就越需要寫更多的東西,因為不寫本子就拉不來錢,拉不來錢你就沒法養活實驗室一大家子人。所以從某種程度上,級別越高,越如履薄冰。有人覺得讀博要跟導師搞好關系,簡直太難了。可沒想到,讀博跟導師搞的關系才是第一步。等到後面,評優青傑青、評院士,一樣要寫材料,做PPT去給人講,一樣要像當年老師教的那樣“有邏輯、要包裝、高大上……”一樣要跟評委social,要在各種會議上搞關系,否則光評幾篇論文,評個雞兒。甚至評諾貝爾獎、評圖靈獎,裏面也是connection。現在我還很年輕,大家在乎我,只是因為愛才之心。說句不好聽的,等到以後,我不願意social,後面有的是人排著隊願意跪著,誰在乎我?有人說你真的需要那麽多帽子、那麽大規模的實驗室?到一定程度就躺平不就好了。可是在高校,如果你真的躺平,是掙不來幾個錢的,和工業界比差得遠。要是不躺平,拼到什麽程度才合適?很少有人能掌握好這個平衡。所以前段時間看到華科光電國家重點實驗室的負責人周軍教授自殺——很多人搞不明白,周教授都這麽高地位了,為什麽自殺?可我卻非常理解他。
有老師對我說:“工業界沒有真正的科學,你想真正做科學,只有在高校才可以。”回顧我這幾年的工作,雖然不算做的特別好,但也不算垃圾,能讓我覺得有趣的也有一些。可是想到當年我躊躇滿誌加入英才計劃的時候,想要的絕對不只是這點東西——我沒有達到我對自己的要求。我逐漸意識到,想要真正做我心目中的“科學”,我缺是不是一個(大眾意義上)可以做科學的地方,而是缺一顆可以不在乎任何人的心。這幾年,我需要在乎論文發表、在乎校領導的看法、在乎實驗室的同學們……歸根結底是我需要在乎自己的生活——我做的研究直接關系到我做的生活,因此才不敢去冒險。我在工業界可以以相對低的心智負擔掙更多的錢,這些錢可以讓我對我的未來放心,這樣我才能真正放手去做我想做的研究——就像當年初中時的我一樣,做一個獨立研究者,去解決感興趣的問題,獲得真正思想上的自由。這或許才是我想要的。
以上是我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