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的點燈人
“我要和你一起,把世界都點燃。”
——致裏爾克與同樣的少年
一個男人站在玻璃窗前,老式的黃綠碎片狀花紋切割著窗外的世界,八十年代的中國裝飾風格在他看來卻是那麽新鮮。這個又新又舊的城市,不允許他進去,將這個遊蕩的孤魂排斥在繁華之外。窗外的風景慢慢昏暗下來,像是熟人之間的招手,將一旁的所有事物攬入懷中,獨獨忘了他。
陌生的小街上,一盞孤單的路燈,所有的燈光似乎擠在了一起,刺的他眼睛生疼。他關上了百葉窗,輕輕摘下了架在高挺鼻梁上的半框眼鏡,揉揉雙眼,倒在了小床上,撲騰起來的灰塵隨著木床沈重的嘆息籠罩了這間房屋。
屋內沒幾個像樣的家具,能拿的出手只有這個斑駁的木桌,刻痕、油漬,血跡,圓珠筆的碳素布滿在上面……之前所有租戶的生活,都在這張木桌上了。男人剛一進門,瞅了瞅這張桌子,從不多的隨身行李裏抽出了一張黑紅色的一塊布,覆蓋在了桌子上。接著又放上了一個小臺燈,找了半天插座,卻只找到一串盜接的線路,他苦笑了一下,最後讓房間充滿了光亮。
他躺在床上,“太晚了,明天再打掃。”
夜裏,一個孩子的哭聲若隱若現,他沒睡著,他知道那意味著什麽,一個驚起的母親,輕輕的拍手,輕輕的搖晃,低低的呢喃在夜中傳遞。他有點心煩意亂。
不一會兒,孩子的哭聲變得斷斷續續了,最後終於又歸於沈寂。卻又有一個老人的咳嗽,溫和但有一份暴虐,似乎是老人的身體在反抗,病痛,還是其他什麽?遠處,塔樓的鐘聲敲響了一個時辰,“又一段時光溜走啦。”男人翻了一個身。
一個瘦弱的男孩,怯生生地站在草地旁,褲腿沾著泥土和草根,無數次的請求之後終於使得那個孩子王同意了他的加入。踢球委實不是他在行的,跟著球在草地上跑來跑去,卻始終碰不到那個黑白相間的球,搶不到球,玩不上卻又像別人玩的那麽令人大汗淋漓。
終於他放棄了,取下眼鏡,擦了擦不知所以的汗水,站在一旁,凝望開去,老家的塔樓敲響了夜歸的訊號。
夜,來了。無數次的進入了他的夢裏;光,熄了。最後的一束照亮了黑紅色布料上放著的一沓書箋與放在上面的一只藍色派克鋼筆,書箋上用淡黑色的鋼筆字寫著——Rainer Maria Rilke.
男人叫銘煜。所有男孩更趨於明顯叛逆的青春期他都能夠壓在心裏,白天即是好學生,言聽計從,成績優秀,晚上卻是一個人抱著雙膝,躲在狹小的房間裏,看近處的橋身,光亮湧動;看時不時夜裏多發出的一趟輕軌擠在粘稠的黑夜裏。
高中三年,他也找到了自己的歸宿,銘煜想報讀語言專業,西方文學,但按照他的分數,上國內外TOP10沒有一點問題,這個冷門專業確實不合父母的心願——他們總認為銘煜應該賺大錢,但偏偏有一個名字深深紮根在了他的心裏——裏爾克。
這盞臺燈,見證了這些年他的奮鬥。也許在哪一天,在這燈光下,迷途的少年找到了光亮,找到他人生的起航點。詩人裏爾克。他覺得他跟他很像很像。
銘煜戴著耳機,感覺昔日的奮鬥如同一個戲劇,一幕幕鏡頭飛速地閃過,定格在這裏:他牽著父親的手,如同許多許多普通家庭一樣,,但似乎就是這個平凡的場景中的一段對白改變了他的一生。
(父親與少年走在一側街道上,道路兩旁種著楊柳樹,燈光略黑)
父親(右手搭在少年的肩上,微笑):“孩子,問你個問題,長大以後你的夢想是什麽?”
少年(眼睛向前看去,憧憬狀,略帶畏縮):“我,我想去研究文學。”
父親(輕輕壓了壓少年的肩膀,嗤笑一聲):“文學?有什麽出息啊,文科嘛,去讀經管那些管理專業嘛!這樣以後才掙著錢。”
少年(認真狀,轉頭看了看父親):“唉,你們都不懂,難道都是為了錢生下來的?去做做研究,精神上的才是最好的。”
父親(不屑):“學術研究,能拿來當飯吃啊?你還小,不懂得以後掙錢的不容易啊!搞研究和掙錢誰更重要?”
少年(不假思索):“當然是研究重要一些,如果沒有飽滿的精神,空有錢財就是暴發戶。”
父親(詭異一笑):“那你再想,是什麽支持那些研究者做學術研究呢?”
(少年低頭沈默不語,兩人繼續向前走著,路過了一家廢品收購站,一個老男人和老女人在廢品中翻找、分類)
父親(偷偷用眼神向少年示意,語氣中帶著一點不滿):“你看,首先要滿足物質生活,才能有精神生活。”
少年(憋出了一句):“才不是這樣的,你們就是太膚淺了。”
父親(打趣):“再說,你沒有錢,以後怎麽討老婆?”
少年(同時一笑):“那你的意思是那些大學的教授啊,研究員啊就打一輩子光棍兒?他們薪水也不高啊。”
父親(笑):“那你想想啊,你那樣的想法是不切實際的,學經濟才能賺錢”.以後要是跟你女朋友家人見面,人家一見面就問你,哎喲小夥子啊,年薪多少啊,你說六萬;哎喲——有沒有房子和車子啊,你說沒有——那你還來釣咱家姑娘!”
(少年笑了,兩人到了目的地,燈光變黑,劇終)
一陣觸地的震動後,飛機在黑夜裏滑行,潔白的機翼劃破粘稠的黑暗,他到了這個城市。
三年四年又四年。
時光飛逝,歲月流轉,轉眼間少年變成了男人,他沒有實現偉大抱負和理想。一個懵懂的、差點走上另一條路的學生成了教授,在現在的中國,沒有人能比他更理解他。
可惜如今應當成家的他仍舊獨身一人,真真切切地去感受那一份孤獨去了,他有時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囚徒,石牢壁裏的囚徒。但這個牢房是他自己走進去的。在這些日子裏,他的手指只會一個動作,撚動詩頁,每一次發出的聲音就像是從巖頂墜落到古老石頭上的水滴。他的心跳和著這顆顆水滴的節奏,似乎水滴停下了,他的心跳也將停下。“快一點,再快一點。”他想。每一天晚上,牢房的守門者都來這裏點亮斑駁墻壁上的一盞油燈,剛夠燃到天明。
他清楚隔壁跟他都是誌同道合的人。
他知道,隔壁還有許多與他不同的人。
“有個地方會更加光明。”點燈人說。
“在哪兒?”銘煜側過頭問他。
“我們不知道。”點燈人轉過頭去。
可惜他仍舊獨身一人,真真切切地去體會那一份寂寞去了。想要尋找的光明到底是在哪裏?是父親所言的地方嗎?這時燈光昏暗,眼神迷離,到底追求的點燈人精神是什麽?是他的父親說的那裏?燈光昏暗看不太清。
留校任教後,沒有許多人選了他的課,反而經管學院樓下,經常排滿很多自行車,他越發了解自己的父親。
此時的他已經擁有一份體面的工作,卻沒有一個男人應該有的安身立命的資本,無法承擔家庭的職責,真正如他的父親所料,沒有哪一個女人(至少他還沒有遇見)願意將自己的後半生賭給一個賠率很高的人。
秋日降臨,這個於他而言又舊又新城市送走了盛大的夏日,將太陽的陰影落在城市中央的日晷上,,他獨自喝著一杯淡然無味的啤酒,沒有房——
“又何必再去建築”。
只剩下孤獨——
“就永遠孤獨”。
點燈人高唱著。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就這樣醒著、醉著,讀著、寫著長長的信件,在小酒館外來回、徘徊、不安地遊蕩。此時此刻,落葉紛飛。秋日降臨。
“裏爾克!”他“砰”的一聲砸碎了手中的玻璃杯,“你成就我,你毀滅我!”
無力地癱軟在劣質的塑料凳上,一位有抱負的少年,變得是這般頹唐模樣,是什麽物化了世界?
點燈人說:“只是蠟油還未到盡頭/只是火星還未成余燼/當熊熊的火焰升騰/讓我們一起把世界點燃。”
那點點火星,竟成了引燃西方詩壇大火。
銘煜仿佛異軍突起,多年的沈澱一夕爆發,不知道是哪一家外國的報社偶遇了他的文學評論並將其發表了出來,霎時在國外詩壇引起了轟動。原先自稱了解裏爾克的人全都縮進了寄居蟹的殼裏,甚至不敢再探出頭來。
孤獨人生,他竟然詮釋的淋漓盡致。有哪一個比他更了解孤獨呢?銘煜苦笑了一聲,撫去了簡單條紋西裝上的褶皺。他馬上下飛機,在奧地利——裏爾克的故鄉,去主持一個學術論壇。
那個踢不上球的少年,在悲哀和歌聲裏差點失落他的夢想,如今的他正完成著他的夢想。他逃脫了那一個牢籠,這是他的第二次生命。
奧地利的花炫耀著曾經那位點燈人的香氣,在它的花苞上,一只蝴蝶的藍翼散發著溫暖的柔光;但它動也不動,只有銀色的觸須在閃亮……
漸漸地、慢慢地它翅膀的顏色褪去了,在火紅色的紫苑裏,一只蝴蝶飲著死亡。
銘煜躺在舒適的床上,終身未娶的他身旁圍坐的是他一位位朝氣蓬勃的學生,他的頭顱靠著高高的枕頭,面容執拗而蒼白。
那些見過他活著、孤獨和死亡的人,那些無端可憐他的人,不知道他原與天地一起,這深淵、滄海、草原,全都裝點過他的儀仗。無邊的宇宙曾是他的面容,孤獨是他的夥伴,終身未離;一曲悠揚的提琴響起,一切如野馬般奔湧向他。他帶著千軍萬馬而來,帶著榮耀而歸。在眼前,怯懦地死去的只是他的面具,柔弱又赤裸,就像是綻開的果肉腐爛在空氣裏;他的刀戟,鋥亮而鋒利,就像是切割的光弧泯滅在鮮血裏。他化身戰士,凱旋而歸。
他的靈魂,堅韌又挺拔。
他躺在床上,忍受著淡灰色的灰塵充斥他的鼻腔,“太晚了,明天再打掃吧。”
夜來。無數次的進入了他的夢裏;光熄。最後的一束照亮了黑紅色布料上放著的一沓書箋與放在上面的一只藍色派克鋼筆,書箋上用淡黑色的鋼筆字寫著——Rainer Maria Rilke.
他對他說:“我是你的點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