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

01
一碗芝麻糊擺在我的面前,白色的熱氣往外冒。我沒有動。她笑了笑,伸出手端起我那碗芝麻糊,喝了一口,然後,問出了那個問題,這問題在先前的沈默中便已散發出來,從我們的臉上,我們面前的熱氣裏,沈默的凝結,沈默的蒙太奇:“你是想去死嗎?”
02
青石橋,同嶺的青石橋。我是走在同嶺的青石橋,我與現實的唯一聯系。他們說活著意味著很多,心跳、體溫、情緒、意識,我不理解。我感覺不到這些。我只知道,我的腳還站在橋上,還沒有懸空,所以我是活人,而不是一個流浪的幽靈。剛剛有一群人圍著我,他們叫著,喊著,笑著,鬧著,對我說了什麽話,做了什麽事。我故意讓自己不去聽,不去看,不去想,不去理解其中的意思,那淺顯的惡意。我把自己關進玻璃罩裏,概念的玻璃罩,這樣我就能忘記語言和形象背後的意義,就能告訴自己,語言的意義就是沒有意義。我曾經看過一個實驗電影,黑白的電影。有一群人站在遠處的草地,他們似乎在說著什麽,但周圍狂風呼嘯,根本聽不清楚。鏡頭不斷拉近,一點點拉近,一直到這個長鏡頭快要懟到他們臉上為止,觀眾才發現,這群人其實什麽也沒說,他們只是張開嘴,讓自己看起來在說話,實際上他們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周圍只有風聲,刺耳的風聲。我記得那個電影的名字,那個電影的名字叫Die essenz der sprache。
痛苦是表象,夢想是幻象。Vorstellung des Ur-Einen, Schein des Scheins。下雨了,我站在青石橋邊。
我看見她向我招手,她穿著白底藍花的裙子向我招手,我走了過去。死亡並不急在這一時。
03
她問我為什麽想去死,究竟是什麽,讓我有了這種絕望的心情。如果我確實是想去死的話,她說她也許能幫上我。她讓我嘗嘗那碗芝麻糊,她說她家的手藝很好。為什麽不嘗嘗呢?死亡的誘惑不能奪走芝麻糊的甜香,什麽都不能奪走這碗芝麻的美妙。我喝了一口,確實很好喝。我哭了。
“因為人生是幻象,透過那些痛苦和幻覺,我看不到意義。我什麽都看不到。”我哭著,眼淚從臉頰滑落到那碗芝麻糊裏,“因為我已經厭倦了沒有意義,所以我要以死來反抗這空虛。”
她望著我,望了又望,然後她端走了我手裏的那碗芝麻糊,一飲而盡:“你撒謊,才不是。”
04
教室。我們坐在教室裏面,一個只以成績論成敗的世界。考試了,收卷了,出分了,講題了,然後坐在教室裏,為下一輪考試做準備。為了什麽?我不知道,沒人知道。大家都以為自己知道。這個人以為自己是為了父母的期望;那個人以為自己是為了自己的理想;講臺上的那個大人,他以為是在為了我們光明的未來。如果考試所代表的一切都如此美好,為何我們現在全都被迷茫和悲傷所浸泡?為什麽我們的心情輕易地就被一串數字抓在手心,被玩弄於股掌?為何透過那數字,我只能看到自己孤身一人站在荒蕪的田野上,手無寸鐵,前路無光?考卷發下去了,我看了看那串紅色的數字,不怎麽樣。但即使自己考了第一又怎樣?我合上卷子,閉上雙眼,不去看正在發生的一切。我什麽都不想去看。
05
我問她是誰,她不回答我。她說:
“我究竟是誰這個問題在此時此地並不重要,因為我在你眼前的出現所包含的意義是如此迫切,以至於我自身的形象與內涵可以被完全忽略不計。”
“所以你是為我而來,是嗎?”
“是的,我向你奔來。我向目所能及的一切事物奔來,我向奔赴這一動作本身奔來,我即奔赴本身。”
“但即使如此,你也沒有立場去認定和指責我說謊,在活著這件事上。”我說著,把她手裏的空碗奪了回來。意識到裏面空無一物以後,我只好有些尷尬地把碗放在桌面上。她轉身回到店裏,再出來的時候,香氣從她手中的碗蔓延開來。
“是因為你的眼睛。”
“眼睛?”
“認定這世界毫無意義的人是最熱愛這世界的人。他們熱愛一切他們所追隨的事物,包括死亡,他們是殉道者。你的話語聽起來像是一個殉道者說的話,但你的眼睛不是殉道者的眼睛。”她把那碗芝麻糊遞到我手裏,“你不是殉道者,你是厭世者。”
06
她告訴我她一直在找一個人,一個願意和她一起去死的人,去自殺,去把毫無意義的生命浪費掉的人。我問她可否讓我陪她一同自殺,她說不行,我不是那個她要找的人。
“為什麽我不能是那個人?”
她笑了。“讓我們聊回到你的事情上吧。你的絕望來源於你的孤獨,你一直以來都不被理解。”
我又哭了,眼淚再次滴落碗中。孤獨這個詞的發音催落了我的眼淚。
“你需要一個人去陪伴你,去愛你,愛你有如愛自己鮮活的生命。”
我一直哭著,我停不下來。我對她說,既然如此,能否留在我身邊?為我留下來吧。
她沈默了。許久過後她張開她的嘴唇,又過了很久她才發出聲音,就好像光是張嘴便已耗盡了她的生命:“我做不到,原諒我,我做不到。”
後來我們都哭了,我們一直哭著。
07
在眼淚中,她問我是否聽過西西弗斯的故事。我搖了搖頭。
透過淚眼,我看見她笑了,她在滿臉的淚水中笑了:“西西弗斯是一位人類的王,他因為為自己的子民謀了太多的福祇觸犯了神怒,被懲罰去推一塊巨石上山頂。但神在那塊石頭上施了咒語,只要巨石到達山頂,就必定會滾下來,於是西西弗斯就只好走下山去重新去推那塊石頭上山。就這樣,西西弗斯一直徒勞地推著巨石,直到今天也不曾停下腳步。”
我看著她,她繼續說著:“絕大多數人一生也不會得到自己所追尋的事物,也一生都不會擺脫自己所處的困境。就算暫時實現了,暫時擺脫了,巨石也可能突然再次滾落下來。這就是生活。”
“你也是這樣的嗎?”
她閉上眼睛:“一直以來,我一直在找一個人,一個能為我,也只能是為我而放棄他的生命的人。他必須要真正熱愛他的生命,他必須要清楚活著的全部意義,至少他應該和我一樣清楚,這樣他才能為了我而獻出他的生命。如果他能為我而放棄生命,那我也願意為他一道放棄生命,我願與他一同赴死。這就是我所追求的愛,超越生命,超越意義。”她睜開眼睛,看著我,“不要忘記今天我們的對話,今天發生的一切,只有記住這一切,你才能真正意義上的活著,雙腳踩在堅實的大地。”
“你是說記住這一切,我才能堅持到被愛與理解的一天?”
“不,記住這一切,你才能在沒有愛與理解的世界裏一直前行。世人都是孤獨的,愛與理解可能永遠不會到來,希望也許並不存在。你只能記住西西弗斯仍未放棄,我也沒有放棄。記住這家店的芝麻糊,不要忘記我。今後,每當你喝到芝麻糊的時候,你要記起我。”
雨停了。
08
第二天我又去了那家店,點了一碗芝麻糊。老板大叔端著熱騰騰的碗走了出來,我問他他的女兒在哪裏,能不能把她叫出來。店主一臉尷尬地笑:“小兄弟,天氣這麽好,就別開我這種老光棍的玩笑了。”
我沈默著,喝了一口芝麻糊。味道很好。“小朋友,你啊,多半是見到鬼了。”鄰座那個佝僂著背的老頭放下他那碗芝麻糊,拍了拍我的肩。
“你沒聽說過秋月的故事嗎?”
09
秋月死在她成婚前一夜。她從出生起就有嚴重的肺病,怎麽治都治不好,試了無數偏方也沒用。沒人願意娶一個她這樣的藥罐子,除了鄰家的那個他。秋月是那樣地期盼著結婚以後的日子,那樣期盼那曾遙不可及,現在卻觸手可得的幸福。但她卻死在了成婚的前一夜,死於伴隨她一生的肺病所引發的窒息。她的良人,兩年後娶了別的女子,生活得很幸福。
後來秋月的靈魂就一直留在那家芝麻鋪那裏,那裏有她生前最愛喝的芝麻糊,最愛走的石板橋。有人說在雨夜見過她,有人說她會引誘男人去自殺,還有人說她曾在自己最失意的時候為他端上過一碗芝麻糊,從那以後卻再也找不到她影蹤。
你見過秋月嗎?你還記得她那碗芝麻糊嗎?
10
十幾年後我在自家的院子裏開了一片地去種芝麻。芝麻是一種很嬌氣的植物,至少對於不擅種植的我來說是這樣。我種了好幾年,到了今年終於成功了,我收獲了一小把芝麻。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們磨碎,熬成糊,盛到碗裏。熱氣蒸騰中,我似乎看到了她的影子,那個穿著藍白碎花裙的身影。我的眼模糊了,我想問那個影子很多問題:你還好嗎?找到那個屬於你的人了嗎?雨夜還會在那家店門口等人嗎?還記得我嗎?
我端起碗,喝了一口芝麻糊。眼淚落了下來,落到碗裏。
“我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