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很懷念我的少年時代,因為那時有太多幽微難言的事情,總的來說,不過如此。
      但我確確實實記得不少有趣的事情,那些大概是我與某些人或物最初的緣分。
      比如我前些日子傍晚所食的那份糖炒栗子,甜甜的糖殼裹著棕黃色香噴噴的果肉,滋味醇厚卻不幹澀,不用就開水也可以直接吞下去,的確是人間美味。
      然而我與栗子的緣分最初卻不是從美味的“食”開始,而是從誤解的“偷”開始。
      那時我大約十一二歲,還生活在縣城。某一日,我心血來潮與幾個小夥伴們相約去附近的一座山上拾野生的栗子。
      我很記得,那座山上黃土極多,大概是草類植被過往行人踏得稀疏,留不住水土的緣故。上山的道路因此滑得要命,我們試了多次,結果總是一個不留神就嘩啦一下滑到山腳。這確是有些危險的,但那時我們並未意識到這一點,只想著好吃的野栗子。後來,我們撿了路旁幹枯的樹枝當拐杖,才勉強艱難地爬了上去。
      到了山上就只是拾。南方十月的日頭仍然毒辣,我們戴著從爺爺奶奶那裏借來的鬥笠,彎腰在棕色的落葉堆裏認真翻找著栗子。我偶然直起腰,見小夥伴們仿佛是在水田裏辛勤勞作的稚嫩的農夫。
      我們所拾的野生錐栗是褐色果皮,個頭偏小,直徑多不超過一厘米,埋在落葉堆下十分不好找。我嫌個小的沒得嚼,一心搜尋個頭大的,漸漸攢了半個袋子。夥伴們倒是不介意大小,每人都滿滿收獲了一袋子。
      待到日頭將栗子樹的樹幹照成熠熠的金色,我們也拾夠了,復又嬉笑地爭相從山坡上滑下來。我們似乎帶走了山間不少的黃土,粗糲的土粒填進運動鞋鞋底的縫隙,提腳都重了幾分。
      事情若是到此結束,便算是極美好的一天了。
      然而當我們哼著歌兒,提著栗子,伴著夕陽回家時,路上卻忽然不知從何處閃出兩個兇神惡煞的大人來。我現在已然不記得他們面貌幾何,年紀幾何,只記得他們強說我手中的栗子是從他們圈地的樹上摘的,要不然不可能這麽大個。我辯解不過,只得把一袋栗子都不情願地交了出去,空手離開,不料因為走得太急一腳踏進了路旁的泥潭。當我把沈重的腳從泥潭裏拔出來的時候,窘迫地只想哭。
      我的那些小夥伴們還在後面同大人們理論,然而實力懸殊也無法可想。後來,他們追上氣鼓鼓的我,一人掏出一把栗子湊給我,讓我不至於淒慘而歸。有趣的是,似乎到了最後,我手裏的栗子反比他們更多些。這就是我最初“偷”栗子的故事。
      少年時代的種種美好早如明珠一般散落天涯。可有時,那些有趣的記憶,譬如那一條打滑的黃土道、那一片茂密的栗子林、那些活潑可愛的小夥伴們,偶爾也會因為當下的所見所聞不經意地從記憶的深處被翻找出來,提醒我,那是我最初與那些人或物的有趣的緣分。
      如果湊巧,有時某些緣分還會連接你新的一切,誕生新的故事,鑄造新的記憶。這世間,有的人緣長,有的人緣短,有的人緣哀,有的人緣滿。那些意想不到的緣分,有時可能會隨著你廣袤無垠的人生,無止境地漂流下去,一直漂到韶華的盡頭,串聯起生命中許多或重要或不重要的時刻。
      或許,這就是我成年後站在街角聞著糖炒栗子的酥香時,所引起的那麽一點點人生興味的源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