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鳥 春光總在第三日
阿麗喜歡熱騰騰的東西，火鍋，炒青菜，剛出爐的熱餅，她都愛。
她喜歡熱鬧，總喜歡上街溜達，雖然根本沒出去過幾條街。但是這裏讓她百看不厭。她最喜歡街上的青鳥，看他們青灰色的羽毛模糊地在太陽底下透出點光，一雙黑珍珠似的眼睛嵌在細長的頭部裏，時而低頭啄食。
但是攤主很討厭這個沒有大人陪的小孩，總是捂著腰包厭惡的揮手說走開走開。
阿麗也不喜歡她，她只喜歡青鳥。所以總逃去街巷後的菜市場，繞過老式居民房中間狹窄的過道到柳湖去。
柳湖是一個很臟很臭的湖，岸上裝滿了臨時鴨圈鴨子很小像鳥，氣味沖天，沒人想靠近。阿麗也是。雖然它就像沒人喜歡靠近的阿麗一樣。
但是阿麗滿不在乎，她覺得自己既不臟也不臭，他們才是湖、是鴨子，而自己是青鳥。像媽媽拿給自己的那本小書一樣，沒有人在意，所以飛、飛、飛。為什麽呢？
可能是小灰鴨會被錯認成小青鳥吧。
一只青鳥從湖上飛到樹梢，四處張望又飛走。阿麗回家了。
廚房裏面奶奶揮著鍋鏟斥喝著爺爺，咬牙切齒，好像要把爺爺一口吞了下去。嘴裏是阿麗聽爛的翻來覆去的“如果你當年……”
阿麗走到房間內，隨後一扇房門“哢噠”一聲鎖上。罵聲被強迫停止頓一刻，繼續。
最後總有一句:“倒了八輩子黴嫁給你！”
阿麗習以為常，便爬到陳舊的廉價書架上，抽出一本童話故事開始看。漸漸地，阿麗著了魔似的，什麽都聽不見了，她覺得那紙張似乎有魔力，碰一碰，身上穿的好像就不是姐姐褪色的牛仔褲是亮晶晶的蓬蓬裙。一揮手就有侍女姐姐端著五光十色的珠寶在鏡子面前侯著，而不是大嗓門的奶奶。騎士也並非垂頭喪氣的落魄老頭，而是真的可以拯救公主的英雄。
原來，在這裏愛可以是愛。
她磨磨蹭蹭地走出來，在小卻擺滿菜飯的折疊桌板旁拿過板凳坐下，吃著味如嚼蠟的茄子，看著電視裏誇張庸俗的綜藝節目傻傻的咧嘴笑。大家都沒有說話，只有奶奶在不停抱怨，偶爾夾雜著媽媽小聲的頂撞和爸爸不善的臉龐。
坐在中間的阿麗傻呵呵地笑，眼裏只有狼狽的嘉賓和哄堂大笑的觀眾。笑聲被節目組刻意調大，大得有點滲人。
很多很多年以後，阿麗也開始會覺得這一切是美好的，因為無知。雖然她也並不想重溫這份美好，雖然以後一點都不好。她長大了，不再是穿著姐姐褪色牛仔褲的醜小鴨了，卻變成了一只更大號的普通鴨子。
然而她是個少女了，像所有人一樣。擡頭看看天，早也就看不見青鳥。梳著頭發，看著鏡子裏面的自己，不知為何忽然掉起眼淚來，一顆一顆，一粒一粒，一點一點。
臺燈不是以前那盞，房間也不是以前那間，窗外的風景可以向下望幾十米。連今早原本的太陽也逃開，雨聲漸大。世界轉得快到讓人忘掉從前。只有她還在原地。
曾經小鏡子旁有個小箱子，桌子上的唯一的一點黃色小飾品被丟到了箱子的某個角落，於是只剩下亂七八糟的紙團和零散的草稿紙。黑筆痕在紙上一團一團沒有章法，像老師呵斥她的不守規矩一樣，像被女孩們笑著揪下發卡時牽動的黑發掉在地板上一樣，像她永遠走不出的結局一樣。
嘩啦啦，嘩啦啦。
雨聲像被撞破的秘密被她用魯莽行為堵上時發出響聲的門板，像很多年前有個女孩捂著頭，在梅雨季節的第一天帶著笑對她說，我告訴我媽媽哦。
嘩啦啦，嘩啦啦。
體育室的情書不知所蹤，男生的球鞋早在雨落下前走開。愚蠢會毀掉天真，就像天真會帶來愚蠢，相信自己真的錯了，相信愛是一種恥辱。
於是她在陰冷的雨中瑟瑟發抖，陪她等完一輛私家車後走回家。菜市口獨有的黏黑色氣息沾滿了鞋底，她低頭看著它們卻也忘不掉飯桌前四尊沈默的石像。
那一年青鳥還住在湖畔，略過鐵窗時絆住翅膀，飄下打濕的青灰色羽毛。弄濕了模糊一片的字跡和紅色數字，變得越來越難看。她的要求越來越多且莫名其妙，神情越來越卑微，東西卻越來越少。這一切好像只有鏡子知道。石像不懂，石像沒有雙眼只有沈默。
過一陣雨停風止，天完全暗下去。阿麗從回憶中醒來，拿起灰色書包輕輕放在桌角。其實阿麗早就忘了那個女孩，早就忘了很多，只是記得很清楚那場雨的模樣，雨中很冷，只有一只青鳥。
最後她倒頭躺在床上勉強閉上眼睛，可是回憶它像梅雨的濕一樣走不開。她又想起曾經每天早晨，偷偷溜進主房，趴在媽媽耳朵旁用氣聲輕輕說，媽媽，我想轉學。可惜中午見不到，傍晚才下班的媽媽睡得很沈，從來都不知道。
阿麗看著她，好期待又好害怕。希望她知道，然後抱住她說別怕；又怕轉過來的臉疲憊而憤怒，尖聲質問到底怎麽回事，然後所有的擔憂和恐懼會變成“不懂事”，又或者“麻煩”。
又或者，她更怕，會變成“賤貨”。所以，不說話，不能說話。
阿麗不說話，媽媽不說話。媽媽也不主動說話，因為奶奶討厭媽媽生不出弟弟。但奶奶不討厭阿麗，卻也不喜歡阿麗走太遠，遠到超出她的身邊。
於是阿麗就這樣，每天站在離媽媽很近又很遠的地方，默默看著她的背影，看著她拿包穿外套，蹬鞋子甩頭發，一次次在心裏祈禱，看看我吧，求求你。
阿麗睜開眼，迷迷糊糊看天亮了大半，頭發亂糟糟。
。就這樣吧。她心想。眼皮腫的厲害，幾乎睜不開。於是她倒頭再睡不願醒來。睡覺好，睡了什麽都忘了。她情願永遠不醒來，但至少要等到春光來的那一天。
因為她的春光，總在第三天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