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秋的青春狂想曲

【這是一個關於性侵,青少年抑郁癥,還有家庭教育問題的故事
如果裏面有些描寫讓你感到不適了 對不起 我只是想講一個真實發生的故事】
方媛在等電梯的時候,手機震了震,她打開手機,是何蕾發來的短信:“這周六初中同學聚會,來參加嗎?”
方媛剛打算回復,電梯到了。她和寫字樓裏的人們一起擠進下班的電梯,在電梯裏跟這群熟悉的陌生人疊在一起,就像集裝箱裏面的貨一樣。方媛攥著手機,害怕手機被擠掉,她上一個手機就是在電梯裏面被擠掉的,iPhone 11,發布會當天搶的。她還記得當時她那臺手機剛被擠掉,電梯就到一樓了。人們蜂擁著往電梯口外面冒,好幾只腳帶著她的手機往外跑,其中有一只腳往前一滑步,直接把手機滑進電梯門底下那條縫裏面去了,咣當——方媛現在對電梯和手機的組合有了PTSD,要不是何蕾給她發了消息,她是絕對不會再在電梯裏把手機從包裏拿出來的。
終於到了一樓,方媛小心翼翼地順著人群往外走,走出電梯廳來到大廳。她拿出手機給何蕾發回復:“畢業這麽多年了都沒開過同學聚會,怎麽突然要開?誰牽的頭?”
“好像是李彬雷那家夥,聽說他最近創業發了,估計是想找個機會嘚瑟。讓他嘚瑟吧,咱還能免費蹭頓飯。你也來蹭唄,有空就來。”
“行。”方媛按滅了屏,把手機放回包裏,六點的北京。方媛想著得趕緊去趕地鐵,好不容易不用加班了,要趕緊回家睡覺,享受不加班的夢境。在去地鐵站的路上她短暫的回憶了一下初中時光,那時她相當內向,只敢跟何蕾和王亦秋說上幾句話。何蕾是跟誰都聊的來的社交達人,所以她們也不過是泛泛之交。王亦秋的話交情要稍微深一些,因為她們兩個都是學校文學社的成員。她們初中的時候經常和彼此交換自己寫的小說,然後互相給出修改意見。有幾次王亦秋還邀請方媛去她們家。和方媛家不同,王亦秋的家裏很大,家具全都是檀木的,很氣派。王亦秋家裏永遠有好吃的蛋糕和曲奇,有一次方媛還在她家吃到了馬卡龍,她還記得當時第一次吃的口感:甜的發膩,簡直比吃掉一整勺白糖還甜,奶油的質感和咬碎的酥皮混合在一起,纏在舌頭上,即使咽下去也甩不掉那種感覺。方媛當時被膩得趕緊喝下去了一大杯紅茶才解掉那股甜膩感,抱怨著說這簡直不是給人吃的甜點。王亦秋被她逗的嘻嘻笑,然後拿了兩個馬卡龍扔進嘴裏——方媛記得很清楚,直到吃完那一整盒甜點,她都沒碰自己那杯紅茶。
啊,當時我叫她秋秋。方媛想著,左腳踏一層地鐵站的臺階。秋秋個子很矮,只有135,當時學校校服最小的尺寸也是145了,所以冬天她的手永遠都在衣服袖子裏,褲腳堆在小小的鞋上。有幾次放學回家秋秋邊走邊抱怨著說,校服穿在她身上簡直跟古代人的袍子一樣,好多男生笑話她是衣服拖地的小矮子。方媛說,那是因為那些男生都喜歡你,在逗你玩呢。秋秋當時就耷拉下臉說,我才不要他們喜歡呢,都是一群臭男人。方媛說,男人也不都很壞的。秋秋說,我不信。
後來沒多久就有傳言說王亦秋在和李彬雷交往,有人看見他們一起回了李彬雷的家。秋秋和方媛說她只是給李彬雷補習,是老師要求的,方媛當時也沒再問下去,她覺得追問這種事沒什麽意思,得給人留點隱私。再往後他們畢業以後,大家基本就斷了聯系。她聽說秋秋高中上的是國際學校,除此之外也不知道別的事了。
啊,這周六說不定能見到秋秋呢,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麽樣,方媛想。地鐵來了,她隨著晚高峰的潮流一起往裏湧。人與人之間呼出的朦朧的熱氣讓人昏昏欲睡,方媛被熏得迷迷糊糊的,不再想秋秋的事了。
周六聚會的地方定在了百子灣的EchoPulse,是間夜店。方媛沒想到聚會居然會約在這種地方,她沒來過夜店,很不習慣。何蕾老遠就看見了有些茫然的她,趕忙上去打招呼:
“來來來,快來這邊,班長正唱歌呢,可感人了!來捧場啊——”
她拉著方媛進了包廂,坐在沙發的一角,給她挨個介紹已經到的人——大家的變化有點太大了,好多人和初中的時候判若兩人,根本認不出來。何蕾介紹完了一圈,沒有王亦秋。方媛問道:
“王亦秋呢?她還沒到嗎?”
空氣瞬間安靜了,何蕾臉上的笑容有點尷尬,她把方媛拉到包廂外面,湊在她耳邊小聲說:
“你倆不是關系很好嗎?你居然不知道?”
“什麽事?”
“王亦秋都去世快五年了,你一點都沒聽說?”
方媛楞在原地。她剛到場沒見到秋秋的時候,就設想了很多秋秋不在場的原因:太忙了,搬到國外去住回不來,臨時出什麽事了,或者只是樣子變太多沒認出來或還沒趕到。但她沒想到現實比想象誇張得多。何蕾還在說:
“她自殺的,從居民樓上打開窗戶跳下去,啪嘰,人就沒了。你們兩個當初關系那麽好,我還以為你知道呢……”
方媛聽不見何蕾後面說的話了,她也不想聽。何蕾看見她這樣,嘆了口氣回包廂了,把她一個人留在外面。方媛一個人站在外面,她戰抖著,她冷。
秋秋。
方媛沒再進包廂,她逃了出去。她想起來秋秋的面龐。秋秋長得很白凈,臉小小圓圓的,留著娃娃頭,五官也小小的,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她是惹人憐愛的洋娃娃;她想起秋秋的聲音。初中是變聲期,男生的聲音都變沙啞了,女生的聲音都變軟變媚了,只有秋秋,不知道為什麽一直沒有變,說話的聲音就像是剛落到地上的小天使唱贊歌一樣;她想起來大家都喜歡秋秋,都說她可愛,她確實就是一只小天使;她想起秋秋寫的那些文字,那些篇章。她喜歡寫絕境中撿拾希望的故事,喜歡寫永不放棄的英雄,那些文字曾給方媛生的希望,反抗痛苦的勇氣,曾讓她不再沈淪於在小說中編制苦難的字眼而是站起來反抗自己身邊的不幸;她想起來那個安靜下午,走廊裏面只有她們兩個人,個子小小的秋秋站在走廊的盡頭,揮著手跟她說,方媛今天開始要去做自己,不要再聽父母說什麽了,要做自己最想成為的人。
秋秋……
方媛的眼被淚蒙住了,她開始恨自己,為什麽初中畢業的時候沒鼓起勇氣要她一直做自己的好朋友,為什麽上了高中就漸漸疏遠了她,為什麽相信什麽無聊的“朋友總有一天要分開”,就放棄了和她繼續做朋友的嘗試,為什麽會覺得自己對於秋秋來說可有可無,所以就不再努力讓她們變得更親密一些?方媛想,如果她能一直和秋秋做朋友的話,說不定秋秋想自殺的時候,她還能攔下她,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連她為什麽自殺都不知道。方媛隨便掃了路邊的一輛共享單車,一路向前馳行。她故意騎得很快,眼淚向著兩邊飛了出去。眼前,紅的,黃的,綠的,點在紫羅蘭色的夜空中,唯獨沒有一顆星星,北京的夜空沒有星星。她一路逃回了家,坐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起來,眼淚打濕了床單的一角。
不知道哭了多久,她睡著了。夢裏是一個朦朦朧朧的世界,被霧包裹著。她站在地上,看見秋秋穿著白色的裙子,懸在一片霧氣中,笑著向她伸出手,說:
“來。”
方媛伸出手去拉秋秋的手,被秋秋握住了。一瞬間,周圍的霧氣全散開了,她發現她們在學校大門口,十一年前的學校,那時她們念初二。
秋秋示意她跟上去,故事要開始了。
因為一切必須從頭講起。

秋秋安安靜靜地坐在座位上,寫著語文作文。同桌李彬雷的桌子上攤著幾張雪白的作文紙,上面只寫了名字和作文的題目:“給二十年後的自己的一封信。”李彬雷拿最上面一張作文紙蓋著底下的奧數卷子,在悄悄解奧數題。秋秋瞥了他一眼,小聲抱怨著:“別讓寇老師又抓著你在她課上寫奧數題。”
“你不說出去就萬事大吉。”李彬雷說著,把作文紙往下拉了拉,蓋住了剛解出來的題。秋秋覺得有點好笑,但凡視力沒問題的人都能看見他在一張幾乎空白的紙下面寫著什麽東西。果不其然,寇老師走下臺來,把李彬雷的寶貝奧數題收走了:“今天放學前交兩份作文上來,不交不許走。”
“啊——這都能被發現!”李彬雷大喊一聲,惹來底下笑聲一片。心愛的奧數題被收走了,李彬雷煩躁地拿手抓了抓頭發,又拿手翻了翻那摞作文紙,最後整個人攤在桌子上了。“那老妖婆,她眼睛到底怎麽長的,專盯著我不放,還有這作文題目,也太土了吧,不能怪我不想寫啊。”他垂頭喪氣地嘟囔著,拿筆戳了戳秋秋,“王亦秋,幫我個忙嘛,我請你吃小布丁。”
“如果是寫作文的話我不替你寫,再也不替你寫了。張老師已經特意叮囑我了要幫你輔導語文,我要是再替你寫作文的話,你考試怎麽辦。”秋秋說著,筆在作文格裏畫了個句號,開始起下一段的頭:親愛的我自己,新的一天到了,你在剛過去的一天裏,是收獲了快樂呢,還是悲傷呢?如果是快樂的話,那我衷心地祝福你;如果過去的一天並不是那麽快樂的話,也沒關系,泰戈爾曾說過:“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報之以歌。”新的一天裏,我希望你能掙脫昨天的自己,放聲高歌……
“話說今天還要不要去你家補習語文了?”李彬雷拿筆戳秋秋,戳斷了秋秋腦子裏的句子,搞得她心情有點煩躁。她呼了一口氣讓自己心情平復下來,說:“好像今天不行,今天我家裏沒人。”
“那要不要來我家?雖然沒你們家那麽大。”李彬雷問道。秋秋腦子裏短暫地閃了一下“不要單獨去男生的家”之類的話,這些是她從網上看到的,說是女生單獨去男生家不安全。但是李彬雷和別的男生應該不一樣吧,秋秋想著,我們都認識這麽長時間了。“那也行。你趕快去寫作文啦,不然去你家就只剩下吃飯了。”
“那不也挺好,偷一天懶也不會死……”李彬雷正笑嘻嘻地對秋秋說著話,一顆粉筆頭精準地打在了他的頭上,“再說話再加一篇作文。”
“寇老師,您饒了我吧……”李彬雷哭嚎著。自作自受,秋秋想著,開始動手寫作文的結尾:現在,我想給你看看我所見到的一切,作為這場跨越時空的對話的結尾:你看窗外,梧桐樹的影子流了一地,被太陽慢慢地烤著,化為空中抖動著的熱氣;月季花盛放著,顏色是多麽絢麗,像是鋪滿了畫家調色盤的水粉顏料。這只是一個普通的夏日,而我也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初中女生而已,但我們是如此美麗,不是嗎?當我動筆寫下這一切的時候,我便寫下了一個永恒的夏日庭院,和一個永遠笑著的我自己。現在,請輕輕握住那雙我伸出來的手,和我一起融入永恒中去。在這裏,我們不會褪色,不會老去,我們與夏日一起,永葆青春與美麗。
秋秋拿起作文紙,讀了下作文,又讀了讀結尾。她對自己寫的結尾很滿意,讀上去很夢幻,很唯美。她把作文遞給寇老師,然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扭頭看著窗外的風景。今天天氣真好,太陽裹在雲彩裏面,像芒果味夾心棉花糖。
放學了,同學們收拾好書包,三三兩兩的結伴走出去了。秋秋把位鬥裏面的書拿出來,在桌面上戳了戳齊,把它們塞進了自己的書包裏,然後坐著等李彬雷寫他的作文:這家夥熬了整個晚自習居然才寫了個開頭。秋秋嘆了口氣,“我說你能快點寫嗎,我可不想在學校等你到天黑。”
“關鍵是我真不知道自己該寫什麽啊。二十年後的自己……我連兩年後自己在哪所高中都不知道,談什麽二十年後?王亦秋,好秋秋,給我提點建議唄,我該跟二十年後的自己說點什麽,找個美女老婆?我要是知道這種事怎麽辦,校花現在就是我女朋友了……”
“別耍二皮臉了,滿腦子就知道美女,沒點正經東西。”秋秋敲了他腦袋一下,“我想想……其實也不用設想二十年後的自己到底是什麽樣,重點是要讓二十年後的自己,不論在何時何地,何種處境下,看到這封信,都能回想起當初的自己吧……重點應該是不忘初心之類的才對……”
“好土。”
“是你太庸俗。”
“初心這種東西,想不想得起來都無所謂吧,畢竟人只能向前走,哪有時間回頭看?‘我這一生,盡是可恥之事。’上次你看的書上不是這麽說的嗎?要是二十年後的我看了這封信,一回首,想起一堆我做小鬼頭時的蠢事,那不是把一天的好心情全浪費了?”
“別說廢話了,快寫。”
“話說二十年後的你會不會長得比現在高啊,你個小豆丁~”
“你找打是不是。”
“估計二十年後你胸也應該比現在大吧。啊呀,你現在有胸嗎?讓我摸摸——”李彬雷很自然地伸出左手握住了秋秋的右胸,還捏了兩下,然後把手抽了回去。這一系列動作發生得太過迅速且自然,以至於直到李彬雷開口又說了什麽的時候,秋秋的腦子都是一片空白。他剛剛做了什麽?是在開玩笑嗎?他剛才是伸的哪只手?左手嗎?我要說什麽?我該生氣嗎?還是像平時一樣附和著他開玩笑?這算是朋友之間的玩笑嗎?應該是吧?還是別的什麽?我要笑嗎?還是什麽都不做?秋秋突然覺得自己腦子裏好堵,突然湧上來好多斷裂的支離破碎的詞句,就像一個大花瓶破掉以後那些帶著棱角的碎瓷,針紮一般刺著她的腦海,還有好幾種爭辯的聲音,它們毫無規則和邏輯地在秋秋腦子裏吵鬧著,現在想來,這是她第一次無法控制自己的意識。秋秋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楞著神,背後的窗戶口忽然吹過來一陣風,把秋秋身上的衣服像吹船帆一樣往前吹,單薄的校服襯衫裹在她身上,勒出她瘦小的身軀和細細的腰。李彬雷吹了聲口哨,把秋秋吹醒了過來。
“嗚哇,你身材贊爆了。”
這是誇獎嗎?秋秋強迫著自己對自己說是,不然的話剛才發生的事在記憶裏永遠都不會翻過頁。李彬雷看著紅了臉的秋秋,笑了笑,轉回身去寫作文。這次他倒沒說什麽廢話也沒耽誤什麽功夫,花了一個小時就寫完了兩篇作文。秋秋看了看,雖然字跡潦草,內容平淡,但還算說得過去,於是就和李彬雷一道把這兩篇文章交了上去,然後在門外等李彬雷挨完批出來。奇怪的是剛被老師批評完的李彬雷心情居然很好,哼著歌就回教室收拾書包了。留下秋秋一個人發楞。秋秋不知道現在自己該想什麽,她只看見走廊的另一頭陽光很刺眼,烙在走廊的瓷地板上,像是燒著了一樣。走廊兩邊的墻刷著一米高的綠漆,以前秋秋看到那片漆會幻想有一天蒲公英開在墻面上,但現在她只覺得這綠色好虛假,摻著學生在上面亂七八糟的塗鴉,反射著對面白墻的冷光,這片油漆的草地讓人覺得好冷,讓人想到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一朵花再盛開了。現在是六月,外面很熱,但是走廊裏開著溫度很低的空調,秋秋覺得很冷。
李彬雷背著書包從教室裏走了出來,向秋秋招了招手。秋秋追了上去,秋秋想自己不能再胡思亂想了,李彬雷是自己的好朋友,她還要去他家給他補習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