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不是唯一的光
一次和朋友出去玩,車廂上閑著沒事,咱倆都刷起了手機。忽然,他推了推我的肩,把手機屏幕擺在我面前。
B站視頻,標題是“河南焦作女教師投訴教育局一審被駁回起訴 姚燕燕發聲:會繼續上訴。”我說,是那個舉報學校評職稱黑幕的老師嗎?他點點頭,眉頭皺得很緊,喉嚨氣憤地發出悶響。我剛要問他怎麽看,他先開口了。
“這是四月十二號的視頻,從去年等到今年,就等出這麽個結果來。三天處分兩次,扣帽子確實夠快的……你看看,還有見風使舵的人臨陣倒戈呢!”他緊接著又翻出一個視頻,內容大致是姚教師的同事勸她“不要執迷不悟,回頭是岸”。朋友接著說,
“這些人裏不乏還有原先支持老師的。才半年,就翻臉。果然人心經受不住時間考驗。”
他說話時語氣義憤填膺,嘴角歪斜,兩眼射出熱光,似乎下一秒就要提刀直奔那校長面前,將其處決。我平靜地望著他,問,
“支持她的人多麽?
“很多,彈幕裏都是發‘保護’和‘支持’的。評論的話,既有曾經在那所中學裏就讀過的學生的揭發檢舉,又有引用名人的‘不再沈默中爆發,就在沈默中滅亡’類似的金句,讓人深有共情。不過某乎裏情況有些不同,客觀得體的分析評價著實很多,但冷嘲熱諷的也不少。是的,總有一批人,要麽持悲觀態度,說‘沈屙痼疾,由來已久,根深蒂固,司空見慣。’要麽覺得姚教師別有用心,說‘誰鬧就給誰奶吃?算盤打得可真精。爭名奪利,這是根本,與正義無關。’要麽直接笑她幼稚,說‘旁邊那個賣人壽保險的,舉報自家內幕,已經涼了。現在又整這麽一出,遲早也得涼’。這些人真的是……絲毫沒有正義感。”
我想了想,問他,你有正義感麽。他楞了一楞,似乎對我的問題感到奇怪,猶豫片刻才點了點頭。
“嗯那肯定啊。我相會一直支持姚老師,直至正義伸張的那一天。”
“那如果正義真的像一些人所說,不能得到伸張,你會失望嗎?”
“肯定會。但不論結局怎樣,我都選擇支持姚老師。”
“很好。你知道嗎小林,在這個社會上,誰都可以有正義感,包括你所討厭的那群人。現在網絡很發達,言論很自由,在彈幕裏發一個‘支持’,罵一句臟話,發表自己看來正義的見解,實在是太簡單了。”我說,“我們需要真正義,同時也應該警惕假正義。”
“什麽意思?”
小林對我平靜的神情似乎產生了一些不滿,但從他的臉上看出他對我接下來的話饒有興趣。
“如果一個人只看重正義得到伸張的結局,而對當事人此前所做的努力,所處的心境置之不理,你能說他是正義的嗎?”
“呃……我覺得……不能。”
“嗯。很多時候,我們會像看喜劇一樣去看生活,期待生活也有一個壞人被懲治,正義得到伸張的圓滿結局。但現實往往很難預料,指不定‘為眾人抱薪者’真的有可能‘凍斃於風雪’,徒留那些壞蛋們踩在其屍體上作威作福。之前正義的人們,遇到此情形,可能會分成兩派,一派是像你一樣不顧結局好壞與否繼續支持當事人的,另一派則是見風使舵臨陣倒戈的。後者中有一部分是因為有利益相關才這麽做,譬如姚老師的那幫同事,而另一部分,則是那些為人輕浮、目光短淺又沒有耐性的人,因看不到想要看的劇情而立馬更換頻道,盡可能尋找其他能滿足他們的節目。他們就像那些只會一味向人打探前晚申花對國安的比賽到底贏了沒有的偽球迷,除了輸贏,絲毫不顧球員在正常比賽裏浴血奮戰的經過,以及藏在比賽之後的十來年的心路歷程。仿佛能使他們百無聊賴的心境起一點波瀾的,也只有最後那個確定的回答了。如果只是以看戲的眼光看待正義,那麽所謂正義的他們,又和那些專看好人出醜的壞蛋們有何區別?
小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另外,正義這個詞如今已被用爛,以至於一個人罵兩聲現狀,說幾句公道話都可以被冠以正義的稱號。但是人們罵的現狀不一定是現狀,說的公道話也不一定真公道,可能只是憑空臆想的快言快語。罵的人覺得爽快,聽的人也有所共鳴,正義似乎在輸出與回饋的雙重保障中徹底證實。但這一定是真的正義麽?哪怕說的很逼真,聽得很有味,正義就一定是真的嗎(⊙x⊙;)不脫離事實,這一切都還好說,但一旦脫離了事實,這類擲地有聲的言論,“繪聲繪色”的“現狀”則會煽動我們的情緒,打亂我們理性思考的節奏,使我們錯過事情真相的同時錯過真正的正義。”
“所以我們應該看清現實 再發聲。不過……這似乎有點難。”
“現實很復雜,往往很難看清,所以在發表言論之前,先要讓子彈飛一會兒。這很重要。脫離現實的原因不在於看不清現實,而在於看不清卻自以為看清,抑或是看清了卻權當不清。前者習慣在一知半解之時就發表議論,毀譽是非,然後無端造聲勢,造謠、煽動情緒,最後淪為“公知”,被人詬罵。後者比前者高明,知道禍從口出,明曉“和光同塵”“知白守黑”的道理,不輕易言論。不過若只一味選擇冷眼旁觀,遇事不發聲,發聲唯唯諾諾,任弱者“自流”,以助桀紂為虐,那他們的溫良折中同樣令人厭惡無比。”
“是啊,聲是不得不發的,但所發都要是合乎情理的正義之聲。還是那句老話,願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有一份熱,發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裏發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
“你好像漏說了一句。”我笑著提醒他。
“不,我並沒有說漏。”他眼中又射出熱光來,“因為此後必有千千萬萬的炬火,我也絕不是唯一的光。”
說到這時,一縷曙光忽的射入我的眼簾,打斷了我們的交談。原來是地鐵從隧道升至地面。我們理了理衣領,不再開口,只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靜候著光明的降臨。列車一點點上爬,爬上高架,舉目極望,整座城市都浸淫在光的海洋中,洗盡了本有的鉛華,變得輕盈、水亮。我知道,目的地很快就到了,或許在下一站,或許在下下站,總之不會遠的……我和他,都已等不及和這個世界的美相擁抱,和柔曼的光相親吻,便相互拉著手,站起了身,然後肩並著肩,在全車人驚異的註目下,朝車門走去……